“牲畜也別放過,這些都是能救人命的資產!“人畜的屍體別隨處堆放,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收集起來,撒上石灰,挖坑掩埋!“賑災的糧款呢?隔壁州縣不是說好了要給支援的嗎?什麼,他們也被河水淹了?
“該死的,堤壩再築牢一些,別讓大河再次改道漫灌!”
滑州前線。
一個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中年人,像個瘋子一樣,走到哪裡就喊到哪裡。
不過倖存下來的人類還真的服從他的命令,展開了有組織的自救,互相扶助著。
總算在黃河改道的浩劫之中,勉強站穩了腳跟。
而在人類瘋狂的努力下,黃河雖然沒有回到原本的河道,但起碼也在新的臨時河道——原本屬於“汴水”的河道——穩定了下來,暫時沒有隨便亂竄。
新的穩態,形成了。
但是那位“瘋子”——也就是工部侍郎馬周——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他已經連續幾天幾夜沒有閤眼了,嗓子冒著煙,嘶啞地沿著臨時水壩奔走呼喊著,一刻不停地指揮著前線的治水工作。
這一天,雨漸漸停歇,天空陰沉沉的。
馬周剛在堤壩上打了一會兒盹,猛然驚醒。
只見地平線上,出現了馬車的輪廓。
一支龐大的車隊,正在朝他所在的堤壩方向駛來。
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或者看見了海市蜃樓,用力閉了閉眼。
等再睜開眼時,那支車隊並沒有消失,而是快速來到了近前。
馬車裝飾樸素低調,但是車身上無疑雕刻著五爪金龍。
車隊的隨從也不多,但守衛個個都是精兵強將。
皇帝陛下來了……
馬周只覺一陣恍惚,便將注意力從車隊身上移開,又回到緊張刺激的救災工作中。
沒讓他等多久,車隊穩穩地停在了他所在的大壩一段。
就是衝著他來的。
車門開啟,沒有接風洗塵,沒有下人的攙扶,沒有儀仗鼓號,當今天下的九五至尊自己從車上跳了下來,筆直地登上壩頂,來到馬周的身邊,和他肩並肩站著。
馬周當對方不存在,繼續觀察著前線的水流形勢,一邊在紙上書寫著救災方略。
餘光一掃,陪侍在九五至尊身旁的只有兩人。
一位身形猥瑣、掛著諂媚微笑的年輕人,以及一位靦腆的少年郎。
馬周立馬認出了兩位貌不驚人、但卻散發著凜冽寒氣的年輕人。
他倆是足以讓任何官員都不寒而慄的兩頭惡犬——
狄仁傑和來俊臣,負責官場的紀律整肅,懲戒貪腐和瀆職。
從各種角度來看,他和滑州同仁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是理應被“整肅”的物件。
不過,很奇怪的是,原本看見狄、來二人就像看見鬼一樣的馬周,現在卻渾然不怕,繼續淡然地指揮著麾下的民夫。
李明一行也不打擾他,先就這麼看著。
等到馬周稍微空點了,他才開腔,聲音無比平靜,聽不出什麼生氣的情緒:
“朕帶來了一些幫手,以及一些援助的物資,目前的情況怎麼樣?”
馬周被這話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大壩下的皇家馬車隊。
龐大的車隊已經開始裝卸貨物了。
裡頭並不是供皇帝享樂的物事,而是蜀黍米麥等五穀糧食拌入菜葉肉幹,蒸熟晾乾再壓縮成團的攜行軍糧。
這種堪稱古代“壓縮餅乾”的玩意兒,滋味只能保證不會把人吃吐,卻是此時此刻最實用的賑災物資。
而跟著這些救命食糧來的大隊人馬,自然也不是服侍皇帝陛下的美人隨從。
他們都是精幹的大老爺們,是負責整頓秩序的軍人,以及負責組織賑濟的官吏。
李明陛下維持著一貫的實用主義風格,此次前來不僅是為了視察,更是為了解決問題。
以及引起問題的禍根。
從馬周發出黃河改道的訊息、到皇帝陛下親自帶著第一批人員物資抵達,只花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從遼東一路飆車到河南,並不是一件稱得上享受的事情。
而在一路舟車勞頓之後,李明也不歇一下,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
“你知道這次改道,大河沿著汴水故道一路向南流到了哪裡麼?“淮水,大河奪淮入海了。”
馬周整個身體像觸電了一樣,顫抖了一下。
沿汴河水系的汴、宋、亳、陳、潁五州百姓,該經歷了怎樣的噩夢浩劫……
但是在他吭聲之前,李明繼續無感情地加了一句:“彙報目前的情況。”
馬周眼眶一熱,喉嚨好像被拳頭堵住一樣,有些哽咽著說:“陛下,臣有罪……”
“誰有罪,朕自會查清楚,不需要你提供干擾選項。”李明平直地打斷,言簡意賅地再問一遍:“把目前的救災情況,以及河堤是怎麼崩潰的,簡明扼要地向朕彙報。”
聲音不大,馬周卻感到一股自己無法抵禦的磅礴氣勢。
在他反應過來以前,身體已經很老實地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稟告給了神皇陛下。
李明十分專注地傾聽著,微微眯了眯眼睛,將前因後果串起來思索了一陣,道:“現在以救援災民、紓災減困為首要任務。
“你和滑州的官員暫居原職,在朕的親自指揮下,繼續收拾後續。
“至於此次事件的調查追責工作,也會同步展開。
“朕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被冤枉,也不會讓任何一條蟲豸逃脫懲罰。”
陳述句毫無波瀾,卻讓自以為生無可戀的馬周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此時此刻,陛下便是天下權力的具象化。
是來真正代天巡守四方的!“罪臣,聽候陛下安排。”馬周敬畏地回答。
“是否有罪,查了才知道。”李明的語氣和緩了一些,看著這位精神狀態明顯不對勁的中年職業官僚,忽地又交代了一句:“別輕生,你這條命還有用。”
咦?!
馬周大驚,好像從長久的夢魘中驚醒。
李明陛下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下臨時河堤,只給他留下一個背影。
…………
在至賢至聖神皇陛下的親自坐鎮之下,滑州的抗洪救災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
黃河的“新河道”開始鞏固,終於停止了蔓延亂灌,而災民也大多得到了妥善安置和救濟。
災區的統治秩序正在逐漸恢復之中。
與此同時,關於此次潰壩的事故原因,也在緊鑼密鼓地調查之中。
到底是天災不可違的意外事故,還是官員翫忽職守的責任事故,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滑州是黃河中下游的關鍵節點,這裡河道寬闊、水流緩慢,泥沙沉降本來就多。
“加上中原人口稠密,用水量巨大,導致水流更緩、泥沙更多。
“黃河河床在滑州河段劇烈上抬,因此這裡的大壩一潰,就會導致整條黃河下游改道……”
李明閱讀著屬下的匯總資訊,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以滑州的特殊地理區位,迭加上今年反常的大雨。
這裡早就該發生潰壩了。
是滑州大壩的質量過於硬核,才硬撐住了一波又一波洪峰,導致水位越漲越滿,一下子來了個大的——
改道。
地獄地說,正是因為滑州大堤太堅固了,才導致這次黃河改道的。
但凡堤壩質量次一點,黃河早就氾濫了,相當於變相“洩火”,充其量只會造成一場普通的洪水,禍害滑州一地的百姓而已。
而不至於像現在,直接改道入淮,地圖炮一大片。
“可是,現場人員的口供與此相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