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過後,阿眠發現山間的溪水結冰了。
薄冰像蜻蜓翅膀般脆弱,指尖一觸就碎,她蹲在溪邊,看著冰片隨水流打轉,身後一道陰影籠罩下來,太虛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手中提著剛摘的凍柿,果皮上還凝著霜花。
“今日立冬。”他說話時呵出白氣,在晨光中短暫停留又消散。
阿眠站起身,剛想接過柿子,太虛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腕,劍氣在掌心流轉,將寒意驅散。
回屋路上,踩碎的枯葉在腳下發出脆響,太虛用劍氣掃過楓林,數十片紅葉應聲而落,他接住最完美的一片,輕輕別在了阿眠的鬢邊:“最後一批落葉了。”
紅葉觸到長髮的剎那,邊緣立刻捲起,彷彿羞於在神女髮間久留,阿眠笑著要取下來,卻被太虛按住了手:“再戴會兒。”
他沒有放手,順勢十指相扣,笑著說道:“回去給你做柿餅。”
兩人回到小院,太虛取出凍柿,並指為劍,金光閃過,柿子表皮如花瓣般綻開,削下的果皮連成長長一條,薄得能透光,整齊地垂落在石桌上。
阿眠捏起一片果皮對著陽光:“用劍氣來削柿子?”
太虛耳尖微紅:“效率高。”
確實高,尋常人半個時辰的活計,他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完成了,削好的柿子露出飽滿的橘紅果肉,擺在竹架上,像一串晶瑩的瑪瑙。
阿眠剛要誇讚,卻見太虛突然蹙眉,有顆柿子削得太狠,只剩半個果核在空中打轉。
他手忙腳亂去接的樣子,哪還有半點“上古第一劍”的威風?阿眠憋著笑,用神力托住那顆頑皮的柿子,輕輕放回竹架。
太虛鬆了口氣,無意識摩挲了一下食指關節,那是他難得窘迫時的小動作。
子夜,阿眠被窗外的聲音驚醒,藉著雪光望去,太虛正在月色下翻動柿餅。
劍氣凝成細針,將每塊柿餅挑起、翻轉,再輕輕放回竹篩,動作精準得像在演練某種絕世劍法,連每塊柿餅受力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怎麼不睡?”她推開窗,寒氣混著柿香撲面而來。
太虛抬起頭,睫毛上凝著霜花,他遞來半乾的柿餅,笑道:“寅時霜最重,試試甜度。”
阿眠咬了一口,甜蜜在舌尖炸開:“嗯,不錯。”
七日後,柿餅表面結出了厚厚的白霜,太虛捧著成品站在晨光裡,像捧著什麼稀世珍寶。
阿眠湊近去看,發現每塊柿餅的糖霜花紋都不一樣,有的如劍痕交錯,有的似流雲舒捲,最精緻的那塊甚至凝成了她的側影。
“劍氣控溫的結果。”他低聲解釋,手指撫過那塊“阿眠柿餅”,糖霜簌簌落下幾粒。
阿眠拿起最醜的一塊塞進太虛嘴裡,他猝不及防地被甜得眯起眼,糖粉沾在唇上,像偷吃糕餅的孩子。
她笑著仰頭,舔去那點白霜,在他驟然加深的呼吸間嚐到了比柿餅更甜的滋味。
*
小雪節氣那天,太虛開始頻繁修補門窗縫隙。
阿眠坐在窗邊,看他用劍氣將松脂均勻抹在每道木紋裡,黑衣袖口上沾了樹脂,隨動作散發出清冽的松香。
“要下雪了。”他頭也不抬地說。
果然,黃昏時分,阿眠正在收拾竹簍時,第一片雪花落了下來,六角冰晶清晰得能數清分叉,在她掌心停留片刻才化水。
再抬頭時,太虛已經立在簷下,手中捧著不知何時備好的白狐裘:“下雪了,快進屋。”
阿眠卻搖了搖頭,拉著他站在院子裡,雪越下越密,太虛的黑髮很快覆滿了銀屑,他剛想用劍氣在頭頂撐開無形的傘,卻被阿眠的一句話擊碎:“看,像不像一起白頭了?”
這句話像一道無鋒的劍氣,精準刺入了太虛從未設防的靈臺。
他僵在原地,感到某種炙熱的東西從靈核炸開,順著靈脈流竄至四肢百骸,這麼多年來,他很少體會到這種“靈魂戰慄”的滋味,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這句話裡蘊含的、太過龐大的時間。
白頭。
劍靈本就不會老去,阿眠的神裔之軀也近乎永恆,可此刻雪落滿頭,竟真像走完了凡人相守的一生。
“太虛?”阿眠疑惑地碰了碰他手腕,卻被反手扣住。
太虛凝視著兩人交握的手,他的指節蒼白修長,她的手小巧瑩潤,此刻都沾著雪粒,漸漸融化成水,像某種無聲的盟誓。
雪下得更密了,阿眠髮間的雪久久不化,當真成了霜鬢,他垂下頭,虔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個吻帶著雪的清冽與劍氣的鋒芒。
太虛的手掌貼在阿眠的後頸,溫度透過溼發烙在面板上,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白髮的倒影,也看到那雙金瞳裡燃燒的、足以融化三冬冰雪的熾熱。
“像。”分開時,他抵著她額頭低語,聲音啞得不像話。
阿眠明白太虛是在回答剛才那個問題,笑著又往他頭上撒了把雪,卻被攔腰抱起。太虛踏雪而行,每一步都很迫不及待,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跡。
劍氣自發地在他周身流轉,卻不是為了禦敵,而是小心地托住那些落在阿眠髮間的雪,讓它們停留得更久些。
回屋後,太虛仍不肯放下阿眠,銅鏡映出兩人的身影,都是一頭“白髮”,倒真像是凡間相守到老的夫妻。
*
初雪下了一夜,阿眠推窗時被雪光晃得眯起眼。
院中積雪足有半尺深,太虛正在雪地裡練劍,黑衣翻飛間,劍氣捲起細碎的雪沫,在他周身形成流動的銀霧。
察覺到阿眠的目光,他劍鋒一轉,所有懸浮的雪粒突然凝成數百柄迷你小劍,齊刷刷釘在窗欞上,拼出個歪歪扭扭的“早”字。
“幼稚。”阿眠笑著團了個雪球砸過去。
太虛不躲不閃,雪球在離他三寸處自動分成兩半,他在瞬間用劍氣將雪球雕成了並蒂蓮,花瓣落在阿眠掌心,帶著他獨有的寒涼氣息。
“堆雪人嗎?”阿眠心念一動,指向院角,比劃道:“要這麼大的。”
太虛順著她手指看去,眉梢微挑,阿眠比劃的尺寸,分明是他本體劍長的三倍有餘。
這個曾經連“嬉戲”都要查典籍的劍靈,如今卻非常配合地用劍尖一劃,地上積雪如受召引,旋轉著匯聚成巨大的雪堆。
太虛的眼神專注得像在鑄劍,劍氣在雪堆中穿梭,漸漸塑出了人形輪廓。阿眠剛要誇讚,雪人突然“轟”地垮塌……他太過用力,忘了計算蓬鬆度。
太虛耳尖泛紅,默默改用最笨的辦法,徒手滾起了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