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7年11月7日,彭城,立冬。
94級學生的所有文化課在接下來的兩個禮拜裡都要逐漸地進入尾聲了,也就是說要不了幾天,各門各科都要陸續的開始進行結業考試了。而下學期,如果沒有什麼重要或者特殊的事的話,再次來到學校也就是我們大學生活的最後三部曲了,即論文撰寫,論文答辯和畢業典禮,也可以這麼說,本學期甫一結束,我們無憂無慮的,之前甚至還覺得有些令人厭倦和無聊的學生生涯可就要真的結束了。
不知道是從聽了某一場報告開始,還是從看了某一條新聞開始,總之,之前根本就沒有被我們裝進腦袋和擺上日程的就業,“嗖”的一下子就原形畢露地不期而至了,的確令我們這些溫室裡的花朵也罷,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也好,有些措手不及,乃至有些驚慌失措。
一時間,滿城風雨,怨聲載道。唉,說起來也算是流年不利啊,在我們這一屆之前但凡是考上了大學的,就相當於端上了鐵飯碗,工作,國家分配,房子,單位分配,妻子,單位給不了,不過自己可以找啊,至於孩子那就更不用發愁了,有了妻子,房子,還會沒有孩子嗎?
可是誰成想,風雲突變,國家層面悄不做聲地就調整了就業政策,一年前正式宣佈:從當年起,畢業的大學生不再包分配了,美其名曰“自主擇業”。
這個政策的變更,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是波瀾不驚,無關痛癢的,可對我們這些農村考上來的人來說,不啻於一顆核彈的威力,立刻引起了一陣,一片的恐慌,但也只是那麼一段時間而已,隨著課業的緊張進行,沒過多久,我們就又恢復了常態,很多人都覺得這離畢業還很遙遠呢,沒有必要天天如臨大敵。
再說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啊,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唄,我們還就真不信了,這一年攏共也才畢業三十多萬大學生,大言不慚的說,我們就是實打實的天之驕子啊,難道到時候還需要為一份工作而發愁嗎?說不定過不了多久政策就又改回來了呢,又或者會有很多用人單位過來搶人也說不定呢,呵呵呵,我們反而可能要面臨著選擇的幸福煩惱呢。
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一下子這個節點就到了眼前,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陡然發現,乖乖,去哪裡就業還真是個大問題呢,稍微往前探探頭,四下裡一望,臥槽,漆黑黑一片,面前哪裡還有什麼路可供你走啊。
這時候我們終於明白了,原來這所謂的路從來都是需要花時間,花金錢,花精力去一點一滴,一石一子的來鋪設的,哪裡是說有就有的啊,哪裡是像神話故事裡那樣大仙們走到哪裡,五彩的祥雲就隨著你腳步的方向而自動衍生踹啊。
於是乎,我們開始著急了起來。不過還好的是,這畢竟離畢業還有半年間呢,當務之急,還是先為下學期的實習找家好單位吧。這個實習的單位啊,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由學校給推薦的。其實,很多單位,企業都是樂意接收一些免費的勞工啊,又不用發工資,最多也就是管頓飯,甚至很多連飯都不管的,既賣了學校一個人情,又佔了便宜,何樂而不為啊。
但是也有例外,就是一些冷門,偏僻的專業,沒有辦法,只有那麼一家兩家單位專業對口,沒得挑啊,只好委屈自己了。而很多熱門專業,特別是我們搞不清現在社會上的真實狀況,只是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是211大學的一本專業,大傢伙的心氣都還高著呢,太差的小單位根本就入不了我們的法眼呢,都想著去挑個說出來既有面子,又光鮮亮麗,又有前途,還待遇好的。
其實這麼計較實習單位,並不單單是隻為了實習,主要是我們之前早就聽上一屆的學長說了,選擇一個合適的實習單位是很重要的,如果你在實習階段表現很好的話,或者能自己花錢託人操作一下,就有極大可能在實習結束之後留下來。據我們所知,確實有學長就是這麼幹的,而且人家還成功了,至於花了多少錢,託了什麼大官,咱先不去討論。
有標杆立在前面,那我們當然也要好好的去為自己的將來謀個好歸宿了,一時間,好單位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差單位則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同學們的意願當然是好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世間的事啊,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就像我,一開始也是意氣風發,手拿把攥的,心想著,就憑我這校學生會副主席的身份,年年斬獲獎學金,多次榮獲十佳學生會幹部,而且還早早就投入了組織的懷抱等諸多榮譽,得到一家好單位的青睞還不是小菜一碟嘛,而且,我一直都認為我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那請問,一個優秀的人進入一家優秀的單位,豈不是天作之合,水到渠成啊?然而,很快我就發現自己真是太幼稚了,實在是有些異想天開了,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屢屢碰壁,四處無門之後,我立馬就變得有些氣餒,有些沮喪了,再也沒有了半個月之前那種不要老師推薦,想憑著自己一身本事去開拓一番天地的雄心壯志了,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嘴臉之後,也漸漸地看清了這個社會的現實和無奈:你成績再好,也沒有什麼球用啊,千好萬好,都不如喲一個好爹.就在我和大多數同學每天都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有些神色暗淡的時候,卻有一些同學,就像沒事人一樣,人家氣定神閒,一如既往,該風花雪月還是風花雪月,該嘻嘻哈哈哈還是嘻嘻哈哈,絲毫沒有這面臨畢業找工作之苦啊,這又是為什麼呢?
很簡單啊,他們家裡早就已經給安排的妥妥當當的了,根本不用自己去操心這些小事,沒錯,對我們來說是人生大事,對他們來說的確是芝麻粒的小事,他們只需要透過這學期最後幾科的考試,然後靜等著開春,到他們早就已經提前預定好的位子上去,混上那麼幾個月,在自己家老爺子,或者老孃的指點下,儘快摸清楚單位裡的潛規則,搞明白自己要努力的方向,提前進入社會狀態,等來年6月份拿到畢業證之後,就可以名正言順,昂首闊步的正式入職了,要特麼什麼學習好啊,要特麼什麼跟著組織走啊,全是扯淡啊。
這樣的人,咱自知是沒有辦法和人家相提並論的,特別是一些來自市區的同學,有我們班的,也有其他班的,我聽說,他們中的很多人高考成績其實根本就不咋地,勉勉強強的也就只是上了本科線。可是架不住人家有後臺,有背景啊,硬是能和我們一起進來了這所重點大學。
說實話,大學四年裡,包括我在內的很多同學都還是努力苦讀,認認真真的,還是像前十幾年一樣以成績為傲,以學識分高低。其實我也早早就發現了市區這幫人的確和我們有所不同,他們本來底子就不如我們,也就是說天賦差一些,所以呢,他們平時根本就不圖成績多麼好,也不圖能學到多少東西,唯一的要求就考試能及格。
他們不需要一天到晚為這個月要花多少錢,為明天要吃什麼而去算計上半天,只要能廣交朋友為己日後所用,花多少錢都毫不吝惜,看到了漂亮的女同學,就美其名曰“勇敢的追愛”,其實就是厚臉皮嘛,至於女孩拒絕不拒絕那是次要的,他們要的是這份經歷,要的是這個過程。
他們也不需要為了能成為組織的一員而拼命表現,那是要去和這個爭,和那個斗的,無異於再走一次獨木橋。之所以這麼淡定,是因為他們清楚,在大學裡要想成為組織的一員,不但要求成績優秀,還要是幹部,要為班級,學校做出貢獻才行,憑他們,呵呵呵,根本就爭不過我們的。
但是,在學校裡爭不過,人家不怕,因為這些都只是暫時的,等畢業後到了單位,那裡的無論是大領導,還是小領導,不是他們家的親戚,就是他們家長輩的朋友,甚至有些可能就是看著他們長大的人,那個時候不是他們去擁抱組織,而是組織會熱情地張開雙臂來主動招攬他們的啊!我們以前還經常笑話這些差生是“找好工作了才來上大學的”,現在看來,真正好笑的其實是我們啊。按理說,有這麼好的條件,這麼好的資源,這麼好的保駕護航團隊,那在以後的仕途中必會一帆風順,步步高昇啊,我就常常想,如果是我,一定會擼起袖子加油幹,一定要把進入那遙遠北方的神秘都城作為此生最高的理想。
可是,咱又錯了,他們並不是這麼想的,若干年後,我的一個校友,他的父親已經官至副廳了,母親也是享受正處級待遇的,按理說,更應該砥礪前行,奮勇當先啊,而他呢,卻一點進取心都沒有。據說,他就只想著每天能騎著摩托車這跑跑,那轉轉,這裡搞搞,那裡爽爽,家裡人一看這樣不行,正好單位裡出了一個提正科的機會,便準備給他操作一下,誰知道他死活不願意,還說真的做了科長,一天到晚不是這會就是那會,累都累死了,他可不願意這麼活著。
呵呵呵,諸位,看到了沒有反正,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固然,咱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可是經過了十五年寒窗苦讀的我,怎麼也不甘心就這樣子坐以待斃,更不能接受敗給他們啊,主要是這樣的想法根本也不符合我一貫的作風啊。所以,管他呢,有魚沒魚,先撒兩網再說唄,於是,這幾天我也沒有閒著,幾乎每天都去市外經委跑一跑,主攻這裡有兩個原因,一是專業對口,二是那裡的人事科副科長是我一個家住黃莊鎮的高中同學宋章的姐夫。
我和宋章高一,高二都是一個班,到了高三,他因為喜歡看有顏色的電影和小說,成績迅速下滑,很快便掉到了慢班,不過好在他底子不錯,最後還是考上了淮陰師專,三年制的。今年夏天他畢業後,正好趕上了分配政策的末班車,被分到了蒼鷹埠中學,十月份就已經開始領起了工資,雖然數額並不算是很多,可是我們之間的形勢卻已經肉眼可見的180度翻轉了個。
看到人家每個月不但能自給自足,還能在發工資的日子裡大包小包的去孝敬父母,說實話,我們這些當初因為考上了本科,而得意了好久的人又是羨慕,又是慚愧啊。
羨慕的是人家能掙錢了,對於我們這些從農村出來的,從小過慣了苦日子的孩子來說,錢的誘惑是莫名的大啊,不是我們愛財,而是因為我們親眼目睹了父母親為了那一塊兩塊錢而拼命,汗珠兒摔成八瓣的模樣,我們自從懂事之日起就期望著有朝一日能掙到幾張票子從而能減輕父母身上的擔子啊。
慚愧的是,同樣一起上大學,人家已經做到了這一點,而我們呢,先不說分配的事,單是掙錢就要實實在在的晚上一年啊,更讓我們鬱悶的是,明年還不分配了,這不啻于晴空霹靂啊。
其實,我前段時間和他也就是隨口那麼一說,沒料到人家宋章很是義氣,二話沒說,趁著週末就從鄉下跑了過來,直接就帶著我去了他姐夫家。
到明珠路那裡下了車之後,我問他帶點什麼好呢?宋章擺擺手說,不用,不用,自己家裡人,去前面路口買點水果就管了。
他是這麼說,咱可不敢這麼幹啊,我覺得如果真的空著手上人家的門似乎不大合適啊,咱這可是有事相求呢,就只提一袋水果,未免也太寒酸了啊,也沒有什麼誠意啊。就算是在看宋章的面子上,他姐夫也未必會傾力相助的。
於是我咬咬牙,一狠心,一跺腳,從兜裡掏出了前幾天才回家拿來的生活費,一共200塊,買了兩瓶我認為還比較好的酒,外加一箱純奶,一箱酸奶,還買了一大袋水果,這一眼望去,滿滿當當的,從量上來看還是可以的。
進了屋,我把東西往門口的鞋櫃上一放,宋章的姐姐應該是剛從外面洗澡回來,正拿著毛巾在擦頭髮呢,她掃了一眼我手裡的東西,沒有什麼表情,但是我還是看出了她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一絲不屑,這不免讓我有些羞愧難當,好像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不過,宋章的姐夫還算熱情,一番交談說明來意之後,他“嗯啊嗯啊”了半天,並沒有如我預想中那樣當場就給出了肯定的答覆,只是說現在畢業生太多了,好多人無論是專業合適的還是不合適的都想進來,我每天光是局長,副局長的條子就收到一大堆,你啊,如果有空的話,最好這幾天多去外經委幫幫忙,然後呢,我慢慢的再給你想想辦法滿載期待而來,最後卻聽到了這麼個回覆,雖然聊勝於無,我呢,不免有些失落。可是又一想,再怎麼說咱也算是有個奔頭了,所以,心裡也算是敞快了很多。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每天都準時準點的跑去外經委轉一轉,熟悉熟悉環境,忙活忙活雜務,雖然我表面上心如止水,其實我的內心深處焦急的很,我是多麼希望宋章他姐夫能儘快給定下來啊。如果真的有眉目了,我一定不會忘記他這份恩情的,一定儘快回家去找父母再拿點錢,補送一份重禮給人家今天下午我又過去了,幫著做了一堆散事,很簡單,無非就是跑跑腿,送送檔案,打掃打掃衛生,看看哪個辦公室的熱水瓶沒熱水了,拿去鍋爐房填滿什麼的。再看看那幫吃公家飯的人,一個個像大老爺似的,四平八穩的坐在那裡,品著茶,看著報紙,恨不得一份報紙能看上一整天,我都懷疑他們單位是不是就像以前學校裡的老師對學生似的,要求他們每天把報紙熟記會背誦啊。就在這一間辦公室裡,離著兩米遠的距離,他們互相傳遞個東西,都捨不得起一下身子,萬金之軀啊,一定要喊我跑過去給做個傳遞。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心裡煩躁極了,有些想不明白,這些人每天都做了什麼工作啊?怎麼就可以掙到錢了呢?新聞聯播裡面不是天天都在講全國人民一條心,如火如荼的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嘛,難道就是這樣子的嗎?還有,如果以後真的能進來了,而工作就是這個樣子,那還有什麼鳥意思啊?是的,我之前也聽人家說過,這些單位尤其需要熬資歷,可是,唉.臨下班前,我特意又跑去宋章姐夫的辦公室聊了兩句,他一邊收拾著桌子一邊還是打著官腔,說不急,不急。
臥槽,你是不急啊,我急啊,可是又沒有其他的辦法,只好說上兩句恭維的話便退了出來。當我走出辦公大樓,天色已經黑了,為了省兩塊錢的車費,我選擇了步行回校.宿舍裡,一撥人正在打升級呢,那手裡的小撲克牌被摔得“啪啪啪啪”作響,就算是手裡的牌很差,可是氣勢上絕對不能弱於對手,說不定還能嚇住他們而佔個便宜呢。而另外一撥人呢,其中有本宿舍的,也有外宿舍的,像一群伸長了脖子的大鵝一樣,人頭攢動,緊緊地圍在一臺9英寸的小黑白電視機前,津津有味的正在看《三國演義》呢!
不過這裡畢竟是學校,條件不好,這電視螢幕上的影象時有時無,就見有一個同學一會兒跑過去,一會兒跑過來,這是在幹什麼呢?
呵呵,他可不是在鍛鍊,而是去陽臺那裡除錯天線的,只見他一邊扭動著伸出窗外的天線長杆子轉來轉去,一邊著急地扭頭問電視機前的同學道,好了嗎?好了嗎?一開始都是搖頭,忽然有人歡呼,好了!好了!
這時候,他才會停止轉動天線,然後樂顛樂顛地跑回去和大傢伙一起接著看。
這臺小電視是我們班的馮國從他爸爸的廠裡偷拿來的,大家都知道這臺小電視頭上本來是有兩根觸角天線的,可接收訊號的能力實在是太弱了,只有在天氣好的情況下才能勉強收到一兩個臺,大家覺得極不過癮。後來,我找到了無線電專業的一個高中同學,他花了好幾天工夫,在實驗室裡又敲又焊的,終於給我們搞出來了一根可以伸縮的七八米長的室外天線。技術改變生活啊,果然,效果很快就顯現了,能收上好幾個臺呢!只是有的臺清楚,有的還是不清楚,雪花一片,不過,這已經很不錯了,將就著看吧,這平日裡也就吸引了不少同學來我們宿舍湊熱鬧,我們宿舍儼然成了公共活動中心,這也是我在學校熟人多的一個原因之一。
這放《三國演義》的是中央四套,有時候很清楚,有時候根本就看不了,這不,調天線的同學,剛回來滿心歡喜的沒看上兩眼,就又沒有影象了,沒有辦法,他只好又跑了過去舉著天線,等除錯好位置,便再也不敢動了,像個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其他同學倒是滿意了,可舉著天線的這哥們也想看啊,畢竟現在正放諸葛亮舌戰群儒的精彩場面呢。那可是諸葛亮的高光時刻啊,有詩云,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最後,還是另外一個同學想了個好辦法,轉換一下電視的方向,直對著陽臺,雖然離陽臺還很遠,聲音也很小,可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因為他們手裡沒有足夠長的插座線啊,真的是不能再朝前去了。於是,大傢伙很自覺地讓開了一條直通陽臺的通道,讓那個同學也能瞅到電視螢幕,這樣子總算皆大歡喜了。即便如此,一個人也堅持不了多久的,每隔那麼一會兒就要換個人,再過一會兒,就再換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