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
既然接下來,要在河套試行的新制度,關乎到在場眾人的未來——究竟是繼續在河套做遊牧部族頭人,還是去長安城做貴人一等,極盡奢靡的徹侯關內侯,那這新制度到底長個什麼樣,大家也總得先搞清楚。
往大了說,聽到漢人朝堂‘紙上談兵’的新制度後,作為遊牧貴族的在場眾人,說不定能在新制度的,提出更具可行性的意見。
意見一提,新制度都得到昇華了,還算不上‘試行新制度積極’‘成效卓著’嗎?
往小了說,就算提不出有效的改進建議,搞清楚新制度是個什麼樣,大傢伙推行起來,也能更加得心應手,事半功倍。
於是,在短暫的興奮之後,眾人無不是屏息凝神,翹首以盼,齊齊注視向程不識,等候著程不識接下來的發言。
至於那新制度,大家暗下也都各有猜測。
還是那句話。
——經過長達一年的彼此瞭解,不單是程不識這樣的漢軍將領,從河套各部的生活方式當中,對遊牧之民有了更深入的瞭解。
在場的各部頭人,也同樣在過去這一年多的接觸當中,對漢人有了更加深入的瞭解。
不瞭解不要緊。
這一瞭解,大傢伙的心態,難免就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在過去,草原上最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與草原牧民對應的漢人農民,生活那是異常艱苦。
牧民遇到青黃不接,食不果腹,牛羊不產奶的時候,好歹還能宰幾隻羊、幾頭牛,來勉強度過危機。
可漢人的農民,一旦因為天災人禍沒種出莊稼,那就是要馬上餓死的!
畢竟同為生產資料,牛羊牧畜還能宰了吃肉,但漢人的農田,卻是無法讓人果腹的。
對漢人農民的刻板印象尚且如此抽象,對漢人權貴、官吏的認知,那更是離譜的不行。
首先,是與草原部族頭人,所對應的郡、縣官員,在草原的輿論認知中,不過就是富裕一點的農民。
只是田畝多一些,種地的技藝高超一些,能指導其他農民種地的‘精銳農民’而已。
甚至就連長安朝堂的大臣,乃至軍中的大將,都不乏有因為極其擅長種地,而被任命為官員、將領者。
也就是說,在遊牧之民的認知中,漢人的社會組織結構,幾乎是完全以‘會不會種地’來作為唯一指標的。
不會種地,那就得餓死。
稍微會一點,那就是農民,勉強餓不死。
比較擅長種地,那就能做官,具備對其他農民的部分統治權力。
超級超級擅長種地的,才能成為朝堂中樞的大臣,以及軍中的將帥指揮官。
用一個不大恰當的比喻,就是草原遊牧之民眼中的漢人,那就是田裡自有黃金屋,田裡自有顏如玉。
萬般皆下品,惟有種地高。
民眾、官吏如此,權貴也同樣好不到哪去。
——在草原上,有這樣一個故事廣為流傳。
說是漢人有一個侯爵,因為打仗時殺敵夠多,就被賜予了一塊土地(徹侯食邑)。
恰好這個侯爵極其擅長種地,短短几年的時間,就把自己的領土治理的非常好——也就是種地種的非常好。
領土上的子民,都因為這個侯爵擅長種地,而對其無比敬佩、尊崇。
此事傳到漢天子耳中,漢天子甚至也同樣大受震撼,又給這個侯爵多賞賜了一塊土地。
並交代這個侯爵:你很會種地,我就多給你一點土地,讓你可以無所顧忌的種更多的地,得到更多人的尊重和愛戴……
這個故事有多離譜,自然是一目瞭然。
可最離譜的是:這個故事,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漢家,還真有這麼一個奇葩的侯爵,因極其擅長農耕、極其擅長在封國搞農業建設而聞名!太宗孝文皇帝年間,長安朝堂處於‘勸耕天下’的政治宣傳需要,甚至還真以‘種地中的好’‘封國建設的好’為由,給這個侯爵溢封了食邑!
但同一件事,換一種說法,那就會全然變了味。
自有漢以來,自開國元勳功侯一百四十七家開始算,漢家先後封了三百多家徹侯、七百多家關內侯。
上千家‘功侯’貴族,滿打滿算,也就這麼一個另類的奇葩,即不想著建功立業于軍中,也不想著執掌大權於朝野,而是被自己,乃至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徹侯封國的建設之上。
而且人家搞建設,也沒透過歪門邪道。
就是最簡單直接的:帶人挖水渠,興修水利,改善農耕條件。
以此來提高農業產出後,再間接提高自己能得到的租稅。
內在邏輯也非常簡單:徹侯食邑存在的意義,或者說是徹侯封國租稅的來源,其實就是農稅。
好比說某個村,被分封給了某人為徹侯封國,那這一個村子的農稅,以後都不需要上繳國庫了,直接交給這個徹侯封國的擁有者,即徹侯本人即可。
而如今漢家的農稅,眾所周知,是根據實際糧食產量,按比例收取的。
某徹侯食邑一千戶,封國平均農產每畝三石,每戶人家一年能種出來三百石糧食,農稅便是三十取一的十石。
一戶十石,一千戶,便是一萬石。
等於說是這個食邑千戶的徹侯,一年的封國租稅產出,便是糧食一萬石。
另外一個侯爵,同樣食邑一千戶,封國卻被他建設的非常好,畝產暴漲到了四石五斗!每戶人家每年,都能種出來四百五十石糧食,三十取一的農稅,也能高達十五石!那這個徹侯的封國租稅,便是每年一萬五千石糧食。
前後二者,食邑同為千石,封國租稅卻差了足足五千石糧食。
這,還只是短期內的租稅收入增長。
還沒把農民良好的生存環境、完善的基礎水利設施等因素,對周邊地區農戶的人口虹吸效應,以及當地徹侯國民的繁衍速度計算在內。
事實上,一個食邑千戶的普通徹侯封國,與那個在太宗皇帝年間受到嘉獎、溢封食邑的徹侯封國,差距是呈幾何倍數增長的。
一個邑千戶的普通徹侯封國,每年的封國租稅為一萬石糧食,自然發展二十年,頂多也就是在人口增長、田畝增長、糧食產量自然增長等諸多因素綜合下,翻倍為:兩萬石糧食。
而那個在太宗皇帝年間,得到嘉獎的奇葩徹侯,同樣以一萬石糧食作為起點,卻能在二十年內,讓封國租稅達到十萬石,乃至二十萬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