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過去這幾個月,河套地區發生的變化——尤其是與去年之前,由匈奴單于庭統治時期,所形成的鮮明對比,男子也不由得感慨萬千。世人都將河套,視作草原氣候最溫暖、水草最豐美、水源最富足的肥肉。
卻嫌少有人注意到:正是因為這塊肥肉足夠肥,才更使得這片土地之上的遊牧之民,較其他地區都還要更好鬥。
沒辦法。
就像後世,幾乎所有國家的人,都想去民煮塔國,成為光榮的美麗人一樣——在草原,幾乎每一個部族,都希望能在河套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紮下腳跟。
為了保證河套各部的戰鬥力,以及河套地區的穩定性,匈奴單于庭也對此持預設態度,任由外部對河套‘群狼環伺’。
當然,並不是人們所能自然現象到的:外部部族兵臨河套周邊,河套各部則聯合抵禦外敵。
而是外部部族,借‘遊牧’‘路過’的名義,暢通無阻的踏足河套地區。
然後找到一塊好地方,就賴著不走了。
對於這樣的現象,河套各部顯然也沒什麼好辦法。
——遊牧民族就是這樣的。
活不下去,就走;走到一塊好地方,就停。
實在找到了一塊風水寶地,更是直接原地紮下腳跟。
對此,其他的部族唯一能做的,就是透過草原預設的秩序,將其武力驅逐,以佔領被它佔領的沃土。
於是,資源相對較為豐富,本該相對富足的河套地區,卻也成了草原上,數一數二的‘多戰’之地。
每年春天,都會有零零散散的外部部族,從河西、幕南,甚至雲中方向踏足河套。
到了夏、秋二季,這些外來的‘入侵’部族,就會和河套當地的部族發生衝突。
而後,免不得就是一場大戰,勝利者才有資格留在河套,失敗者只能成為奴隸。
用後世李唐,那場垂名青史的香積寺之戰來類比,便是:誰贏誰是河套人,誰輸誰是入侵者。
所以,不用為生存物資、搶奪資源頭疼的河套各部,在單于庭的縱容,以及草原特殊的開放秩序之下,又不得不去頭疼每年夏、秋二季,要與外來部族之間進行的爭鬥。
再有,便是河套地區的‘物資豐富’,也只是相對草原其他地區而言。
這片地區,水草確實豐富,但再豐富,也終究還是水草,牧民也還是需要遊牧。
這片地區水資源豐富,但再豐富,也只是溪流,以及大河的部分分支。
考慮到草原對水資源的依賴,也同樣算不上是‘用不完的水資源’,而僅僅只是勉強夠用、不過度稀缺。
真到了要命的關頭,水草、水資源,該爭照樣得爭。
只是相較於草原其他地區,河套地區出現‘要命的關頭’的頻率會低一些,部族與部族之間,關於生存資源的爭鬥強度,也會想多低一些。
好比說幕北,幾乎每一個部族,都要在一年當中打兩到三場仗,來確保水草、水資源不被人搶奪;一旦打起來,那就是不死不休,動不動滅人部族。
而幕南的部族,運氣差點就打兩場,運氣好點就一場,甚至直接不用打。
打起來,雖然也都是拼死拼活,但也不會達到最後一兵一卒,而是點到即止——哪一方感覺自己打不過了,就痛痛快快認輸,然後轉頭去欺負其他更小的部族去了。
至於河套地區,正常年景,河套內部的部族之間,基本不需要為了牧場、水草而興兵爭鬥。
即便到了極個別生存壓力極大的時候,部族和部族之間的鬥爭,也同樣是極其‘文明’。
如果有可能,雙方會各自派出最好的勇士,在射箭、搏跤、騎戰等方面互相比試。
只要比試過程中,沒有發生太過慘絕人寰的死傷事件,雙方便都會認可比試結果,作為‘鬥爭’結果。
相較於草原其他地區,河套地區這種‘鬥將’式資源爭奪,顯然算得上是相當文明瞭。
但此刻,看著妻、兒懷著殷殷期盼,望向自己的灼灼目光,男子卻半點都不懷念那段所謂的‘安和’時光。
——即便是最安定、最顯赫,水草、水資源最豐富的年景,河套地區,也並非不曾爆發戰爭!
只要爆發戰爭,那作為部族的成員,男人們便都要翻身上馬,跟隨著部族統領前去征戰。
活著回來倒還好。
萬一死了,就會是某個鄰居,帶著自己的屍體回來,接手自己的家庭,乃至於妻兒。
誰願意淪落到這樣的下場?誠然,當你問一個匈奴男人:願不願意光榮戰死,願不願意在死後,讓戰友接手自己的一切財富,乃至於子嗣、女人,都會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這並非是草原上的遊牧之民,都認可這一做法。
而是除此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作為男人,不在部族有難時英勇作戰,又如何保衛部族?
部族沒了,又哪來的小家庭?
而在保衛部族的戰鬥中死去,如果妻、兒不被他人接手,孤兒寡母在草原群狼環伺之下,又如何生存的下去?這套價值觀,之所以能在草原上得到廣泛認可,無外乎一句‘別無他法’‘無可奈何’罷了。
但凡有更好的辦法,就不會有男人希望自己死後,自己的兒子管別人叫爹,自己的女人喊別人用力點、再快點。
此時,坐在氈帳內的男子也一樣。
——曾經,男子也想過自己萬一戰死,妻、兒就應該被他人所擁有。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生存下去。
但現在?現在,如果有人問男子:戰死了怎麼辦?妻兒被別人擁有了怎麼辦?男子必定會說:我英勇戰死,我的遺孤、遺孀,難道不應該得到國家的照料嗎!
什麼人如此不要臉,居然連烈士遺孤、遺孀的主意都打?!
這些話,是男子在過去這幾個月,於博望城內學到的。
說這話的,也正是博望城內,某一位不知名的漢人兵士。
過去這幾個月,男子在博望城學到的,自然也不知這一句不明覺厲,只讓人莫名嚮往的漢話。
“以後,沒有部族了。”
“也沒有頭人了。”
漫長的思慮過後,男子輕飄飄一語,卻惹得婦人面色大變!眼看著就要流出淚水,便見男子搖頭苦笑道:“往後,不能叫部族了。”
“得叫:縣。”
“部族頭人,也不再是頭人了,而是漢人的縣令。”
“——據說,是類似當戶之類的官職。”
“而且以後的縣令,和過去的頭人不一樣——不能對部眾動輒打、罵,甚至驅逐、處死。”
“所有的懲罰,都要按照漢人的約定來,只要不違反漢人的法律,縣令就不能隨意懲處部眾。”
“唔,用漢人的話說,就是民眾。”
聽聞此言,婦人面上神情稍安,心中卻是疑惑更甚。
“漢人的法律?”
“和草原上的約定,有什麼不同的嗎?”
聞言,男子面上笑意稍一斂,望向婦人的目光,只寫滿了對未知的不安,和對改變的無所適從。
“漢人的法律,規定除了官府外,任何人都不能隨意殺人。”
“更不能傷人,或是偷、搶別人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