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人說,漆祖奎這個人雖說穿著洋布綢緞,還是個清末秀才,走哪都拿著文明棍子,說話咬文嚼字,聊天也是南來北往的無所不知,說到底就是個土包子,那眼光,一篾子寬,永遠走不出南溪這個盤絲洞。
啥,盤絲洞?說到底就是腦殘,這麼紳士家庭,女兒又那麼漂亮,還是個么妹,多少大家公子哥提親都不答應,卻便宜了走路都往外撇的賣豆腐的貨郎,實打實的窮光蛋。哎,真是沒長眼呀,都是孔孟之道害的呀,裝清高,圖虛名,真捨得讓閨女受罪,這麼狠的老爹,開天闢地第一人喲。
漆祖奎有五個兒子,即漆先濤、漆樹仁、漆樹義、漆樹乾、漆樹坤。五兄弟也很不理解,因為他們覺得妹子就是山裡鳳凰,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當時,漆樹美跟父親認字,初讀《女兒經》、《孝經》、《三字經》,穿戴也時尚。不說這些,就說長相,那真是漂亮耶。
漆樹美的美不是一般的美,霸氣之美,端莊之美。見之,無比驚豔。可是,就是這麼個人,當週德懷挑著剛捕撈上來的魚送到未來岳父家時,漆樹美從窗簾縫裡看見了,點頭說,這漢子,踏實,要得,是俺漆樹美要的漢子了!
嫁過去後,漆樹美也不喊相公,也不叫丈夫,更不呼名字,張嘴就是“俺漢子”。
漆樹美早上起來,就覺得肚子疼,以為要小便,於是就支撐著起床,沒想到,剛下床,肚子疼得更加不得了,趴在床邊,不大一會兒,居然很順利,連找接生婆都沒有顧上,生下來了。
還是漆樹美自己找到床頭前放的剪刀,剪掉臍帶,紮好,放被窩,又爬上床,把周維炯放在身邊,就睡過去了。
周德懷賣豆腐回來,得知妻子生下了兒子,高興不得了,一邊找人通知漆家,一邊找人來伺候妻子。有人把周維炯抱著秤秤,重九斤,也不哭,別人也不知道,又放回床上睡著。
漆樹美在漆家最小,沒見過生孩子,對於生孩子一攤子事情,只是聽說,沒有當面親見,對於細枝末節,自然也不太懂。好在當天,漆祖奎得報後立即帶漆家人來周家吃喜面,進屋時又剛剛生產不到半天,當爹的最心疼女兒。看過女兒,又要瞧瞧外孫。抱出來,漆祖奎瞅瞅,用手摸,但咋撩也不睜眼,把手指頭放在鼻孔,一試,悠悠氣兒。心裡咕咚:咋回事兒?
漆樹美說,很乖,就這樣。
漆祖奎立即問,哭過沒有?
啊一聲都沒有,挺乖的,別說哭了。
漆祖奎忙說,有痰,趕緊摳。
摳出,提著小腿倒立,周維炯才哇一聲哭了起來。
漆樹美很感動,立即說,爹,這孩子是我生的,但是,活在老爺子你手裡呀,看來,這孩子有福分呀。
是呀,漆祖奎感嘆說,這孩子姓周,可是,將來要是發,準發在咱漆家呀。
漆樹美趕緊說,爹,您老人家既然這麼說了,就讓他姓漆吧。
外孫子,孫子,有啥差別?長大了,還能忘記漆家,忘記我這個外公了?漆祖奎擺擺手說,孩子才生下來,沒有名字,我給起個名字,也算與漆家有緣。
漆祖奎說過,捻著鬍鬚,看著天花板,搗鼓一會兒說,有了,看看,這頭有點癟。好,很好,也算天意了。這孩子不簡單,就叫癟頭。癟頭,不管是胎帶的,還是後天的,都是天意;既然天意所為,就叫癟頭,也是冥冥當中的祝福。
漆祖奎走了,喝了喜酒走了,可是,疑問留下來了。
寨子裡來喝喜酒的人多,七嘴八舌不說,也有老周家本家,對漆祖奎這種做法就有點看法,或者說雞蛋裡面挑骨頭,覺得這孩子是周家人,咋能讓一個外姓幫起名字呢?但是,又是孩子外公,不太好說三道四,於是說,這老爺子真奇怪,說話瘋瘋癲癲的,給外孫起名,啥不好,就是再沒知識沒文化,起個保家興國也好呀,咋專門起個名字叫“癟頭”呢,真是糟蹋孩子呀。
這個,周哥,你就不懂了,我們這兒呀,一般來說,孩子生下來十二歲之前,都是娘娘保護著,要是起個高大尚的名字,娘娘都不願保呢;得罪了娘娘,小孩子不容易養活,所以,都起個賤名字,容易養活呀。
你是楊晉階那個保的吧,在他家幹啥?哦,當長工,也不得了,長見識了是不?這個周哥覺得此人不會聽,只聽聲,沒聽出弦外之音,所以,就對上了。
見此,周德懷不吱聲,一個勁兒敬酒,說好話,還說,一家子說得對,那個周瑞剛,是我老表,親戚,一家子讓著點。這般說,周哥也沒話說,趕緊吃,吃飽了,放下碗筷,打聲招呼,走了。
都走了,漆樹美說,俺漢子,親戚自家都來了,道喜道喜,可是,也有人說外公名字起得不好,你咋看法?
我咋看法?我一個賣豆腐的,能有啥看法?周德懷說,不過,我相信你,就相信岳父,為啥?孔子生下來頭頂下陷,所以叫孔丘。實際上,就跟癟頭差不多。別看是賤名,其實,岳父很有學問呢。也就是說,咱癟頭為啥癟頭,也像孔丘,頭頂上有個氹子,是承天露呢。天露天露,是不是天祿天祿呀。
哈哈,漢子說的對呀,爹是大清秀才,那個時候,爹就看出來大清不行了,所以就不再考取功名,在家裡經營老漆家,能說爹沒有眼光嗎?漆樹美說,你是啥,漢子,一個賣豆腐的,可是爹就看中你了,要是爹沒有眼光,你能說出剛才那麼多道道嗎?
樹美,苦了你了,不過,有了你,才有我們的兒子癟頭呀,我周德懷感謝你,老周家也得感謝你呀。
你說錯了漢子,感謝我啥?有了你,才有癟頭,漆樹美說,你走那我跟那,你吃啥我吃啥,就行了。
周德懷不再說話,走上去,抱著坐著棉墊子圍著被子的妻子,吻之後,把燉好的雞湯端了過來,一勺一勺喂著,心裡甜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