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之巔

第5章 青萍之末(五)

小英子眨巴眨巴眼睛,不太懂,但是,她看到大很期望,於是點點頭說,要飯,最怕狗了,是富人家的狗,你還不能打,只能防著,要是打,把富人惹急了,不但要不到飯,還要捱打捱罵呢。小英子,你住了沒?

記住了大,小英子答應著,說著,心裡想著——我最怕狗了,特別是富人家的狗,齜牙咧嘴,咬人,狠命地咬。於是又說,大不記得了,去年,跟你一起到王三豹家,一條大灰狗咬到我的小腿肚,一年多了,一戳就痛,摸摸,那地方還有個疤呢。

吳孔栓又流淚了,哽咽著說,長大了是不?不聽話了是不?長見識了是不?

小英子噘著嘴說,再大,也是大的女兒。

吳孔栓聽了開心笑了,耷拉著的眉毛,第一次微微顫動。可能是最後一次笑,笑得很爛。吳孔栓收住笑容說,孩啊,記住,活著,找到一口飯吃,就是福,懂嗎?

懂,咋不懂?太簡單了。

可是,小英子走著回味著,就覺得不對勁兒。哪兒不對勁?又說不出,好像太陽這麼慵懶,就是一個謎,故意讓她猜一樣。猜,動了腦子,但是,還是猜不透呀。

天底下本來就沒字,哪能猜得到?天底下也沒聲音,可咋就聽得到呢?

有些鳥兒叫起來是那麼好聽,像泉水,歡快地跳躍,可是,自己,一個大活人,咋就不如泉水呢?想不通呀。

就在她想不通的時候,迎面來了一頂繡著蜈蚣圖的紅綢緞轎子,實際上,那上面繡的是龍,小英子沒好感,故意這麼想的。

小英子也會玩自欺欺人的把戲,這不,她就在內心說,好了不起,不就是一頂繡著蜈蚣的轎子嗎?好惡心呀,還嘟嘟哇叫著,難聽死了。哎,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這麼拉架勢,嚇唬誰呢?

雖是這麼想,但是,小英子心裡還是犯怵,為啥?因為只有一條田埂,田埂又是那麼窄,要想讓人家抬著轎子過去,自己還站在田埂上,那是不大可能的;要是退後讓道,好像也沒那個必要。

小英子想,我才十來歲,半人高,蹲一蹲,或者低著頭坐在田埂邊兒,就像青蛙伏在稻田裡,誰也看不到,也不當道,轎子在上面,更碰不到。

這個主意好,小英子沾沾自喜,認為自己想到了一個天底下最好的主意,於是就蹲下了。

小英子蹲下了,隨微風,一股禾苗的清香撲鼻而來。小英子一怔,心裡好舒服,於是,不自然地一邊看一邊拔。也許是真的餓了,雖說還集中精力想到轎子,但是,手不自覺地把麥苗一棵棵往嘴裡塞。嚼著,香香的,甜甜的。但還是餓,不僅如此,好像飢餓還加強了。

小老鼠樣的孩子,蹲在稻田邊兒,低著頭,嚼著,讓著道兒。

唉,真夠倒黴的,就是這麼個動作還是被一掀轎簾子的漆樹貴看到了,吃驚的同時,立即踢踢轎底板說,停停停。

於是就停了下來。

漆樹貴高個,看起來挺魁梧,戴墨鏡,穿印有古銅錢的紫色長袍,拿著在山裡用紫檀木製作的如同掏耳朵耙子樣的文明棍,搗搗田埂。

田埂沒吱聲,漆樹貴說,你們,是瞎子?那個野孩,大上午,專吃麥苗,是人還是牲畜?我看就是人們常說的豬妖幻化的人形,專門糟蹋莊稼。

胡宏立即挪動,彎腰從轎伕胳肢窩鑽了過來,來到英子面前。

英子嚇傻了,也想不通,覺得自己都這樣了,咋還被發現了?於是盯著漆樹貴,也盯著漆樹貴身後的一個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不是別人,就是周維炯,小名桂子,也叫癟頭。叫桂子,是因為他家門口有棵千年桂花樹,他爹周德懷是做小本生意的,也就是磨豆腐的,整天下鄉到寨子賣豆腐,生意人嘛,喜歡討吉利,意思很明顯,就是早生貴子,或說富貴不斷頭。

周德懷小時候就知道他們這一家祖上不簡單。有道是,你耍滑,你耍奸,你家富貴不過三。到周德懷這代已經家道中落。周德懷除了繼承父輩留下的五斗半田、半個山和一頭牛外,就是這兒的草棚,還有他爹教給他的磨豆腐手藝。

周德懷的爹常說,別小看了這手藝,有道是,一招鮮吃遍天。只要你有恆心,沒有辦不成的事情。不知道是這個手藝給了周德懷安然,還是他爹的那句話讓他知足,周德懷就像一棵藤蒿,任爾東西南北風,他依然在大山邊默默長著,爬著藤蔓,開枝散葉,享受天地間的蔭庇。

周德懷腿細長,三吊彎,仔細看,又不是羅圈腿,你說奇怪不奇怪?腿,是要穿褲子的,除了六月三伏天裸體能看到,一般情況都隱形。

可就是這麼個隱私,卻被一個人發現了。此人不是別人,就是大名鼎鼎響徹商城南鄉的漆祖奎。這個人可不簡單,是清末秀才,與詹谷堂齊名,漆氏周氏和詹氏,俗稱商城南鄉的三大家族。

漆祖奎考上秀才之後就不再考試,回家經營田宅,搞得風生水起,以至於家財萬貫,在南鄉,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周德懷年輕時,挑著豆腐挑子到處轉,轉到漆氏莊園,一不小心被漆祖奎發現,經過打聽,知道是周祖培周宰相的後裔,於是就捻著鬍鬚思忖:周祖培呀周祖培,一朝宰臣,後人卻落得如此下場,難道氣數已盡?忽然一想,雖說落水的鳳凰不如雞,但是,畢竟是鳳凰呀,他的後人能差到哪裡?於是又自言自語:非也非也。曾記否,漢末,黃巾四起,董卓作亂,劉備乃中山靖王子孫,流落民間打草鞋,後來不也稱王封帝嗎?還撈個三國鼎立,為大漢續脈延火。可見,百足死而不僵。大清國祚已經走到盡頭,改朝換代又不適應。看來,人世間,風起青萍,也是有道理的呀。

這麼想,也難為了清末秀才,思忖再三,他真的做了個大膽決定,把年輕美貌的小女兒漆樹美嫁了,嫁給了笨手笨腳的周德懷。

在南溪,這門親事,如同黃梅戲唱的天仙配,既美好又不般配,但卻是真的,不是戲文唱的。既然不是戲文唱的,人們就想不通:莫不是老頭子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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