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草棚,距離大廟只半里路,是廟上的人搭建的,為的是南來的北往的人在此歇歇腳。沒想到要飯花子吳孔栓到這裡時裡面已有了個傻不拉幾的女人。雖說此女瘦骨嶙峋,但是,畢竟是女人。於是,在女人允許的情況下,兩個可憐人就裹在一起,睡在一塊。
雖沒有領結婚證,也沒有搞什麼結婚儀式,但是,這兩個人組成了家庭,是地地道道沒有利益輸送的夫妻,還是傳統上的門當戶對的夫妻,是不是恩愛夫妻,不知道。但是,自從傻女人出走了,吳孔栓就這麼等待著,領著小英子,一直等待著。
吳孔栓本想去找,轉回來一想,如果女人回來了咋辦?找不到自己又出去了咋辦?到時候,誰也找不到誰,錯過了,也就錯過了。哎,還不如守株待兔。
這麼一想,不想早上起來,門口提籃裡放一嬰兒,吳孔栓生氣呀,自己都吃不飽,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有人卻送來一個嬰兒,搞笑嗎?是誰呢?是仇家嗎?自己也沒仇家呀,一個乞丐,又不是本地人,要飯,能得罪誰?不是仇家,那就是無意中送來的。哎,這不是調侃自己嗎?四周看看,除了鳥兒不停嘰嘰喳喳,一個人影也沒有。
哪跟哪呀,這是哪個砍頭的做的壞事呀,自己就不知道哪天死活,還要養個吃奶的,這不是雪上加霜嗎?吳孔栓真的氣得馬上就要抬腳把籃子踢飛,可就在這時,嬰兒哭了。
吳孔栓震驚——聽到這種哭聲,就像安魂曲,憤怒的心,慢慢平息下來。吳孔栓顫抖著,激動不已,用手扶著門框,低著頭,看著,聆聽著。聽著聽著,就覺得是上天送來的,是自己的命根子,也許是上天哪個大能投胎送到這裡的。哎呀,好事呀,於是,一把抱起,高呼:有後了,有後了,我吳孔栓從此有後了!
吳孔栓有後了,那孩子是誰?就是小英子,當然,也叫吳英子。
吳英子在吳孔栓呵護下,雖說營養不良,但是很神奇,長大的同時有些東西能發育,有些東西不能發育,好像上帝伸出了一隻手,一隻憐憫之手,也是幸運之手,把長得好好的並蒂瓜摘了一條,只留下那個最鮮嫩的瓜兒。
吳英子長到十來歲,女性特徵就突出了,外表看,就是一個小姑娘,不管是性格特徵,還是說話腔調,儼然女孩,聽起來,聲音脆脆的,好像鸚鵡打鳴;走路的姿勢,也是一扭三擺,似乎是個稚嫩的美女坯子了。
吳英子特別瘦,像螳螂,只長個。十歲,五個手指如大蔥,細長嫩白。但是,可能是到處討飯的原因,臉蛋被太陽曬得像蕎麥麵,黑得發光。
吳英子叫吳孔栓大,不叫爹,雖說是大別山當地方言,但是,也是吳孔栓特意讓她這樣叫的。具體來說,吳孔栓有吳孔栓的考慮,他總認為自己雖是外地人,可在當地撿到一個孩子,那麼以後就是該地人,等孩子長大嫁人,說不定還能混發財,要是那樣,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當地人,所以說,現在得入鄉隨俗。但是,明面上,他不能跟孩子這麼解釋,咋辦呢?想了想,吳孔栓說,要飯,叫爹,與“跌”,同音,詛咒大,不吉利;為了吉利,就叫大。大是什麼,是最大的。
吳英子聽了,覺得有道理,再說了,在外要飯,聽到有些孩子都叫自己爹為大,也就覺得自然,於是叫了幾聲,還覺得這般叫挺好聽的——大大大,噠噠噠,於是,就叫開了。
今天是第一次出門,大安排的。
大病了,病了好幾天了。
吳孔栓自己感到時日不多,就把英子叫到面前說,孩呀,大病得厲害,不能起床,沒能力要飯了,今後,你一個人住在廟裡,沒田沒地,吃啥?要飯,也得有要飯的本事。大不能永遠跟著你,護著你一輩子,是不?從今天起,你自己單獨出去,鍛鍊一下,摸索摸索吧。
吳孔栓想告訴孩子,其實她不是他親生的,但是,看著小英子那雙可憐汪汪的大眼睛,張了幾次嘴,還是嚥下了——這般大點,要是告訴她,好比晴天霹靂,咋受得了呀——不忍心,實在是不忍心呀。
吳孔栓張張嘴,眼眶裡充滿淚水,只能笑著說,記住,出外了,不要玩水,特別是河裡,那裡面有水鬼,也不能往山裡跑,那裡麵人家少,要走幾十裡才能找到一戶人家,趕你找到了,人家關門了,要不到飯,會餓死的。再說了,山裡狼多,都是成群結隊,挺兇殘的,一個小孩子,還是女孩,會被狼背去的。
大,那到哪兒去呢?小英子似乎著急起來。
到上樓房,那裡住著一個大戶人家,那地方也住著許多住戶,到那去,準能要到飯,吳孔栓說,孩子,任何事情最難的是走出去,只要邁開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再走也就容易了。你出外要飯,還要拿根棍子。
拿根棍子幹嘛?小英子說,拿只碗不就行嗎?棍子也要吃飯?
傻孩子,不是棍子要吃飯,是棍子保護你,吳孔栓說,你看你爹哪次出去不拿棍子?窮人家不養狗,但是,沒有多餘的飯給你吃;富人家有多餘的飯菜,可是,哪個富人家不養一兩條狗,甚至養好幾條的都有。
好幾條?那我咋打得贏?小英子撅著嘴說,其實,我不怕狗叫,也不怕狗咬,更不怕狗多,我最怕狗不吱聲,趁你不注意時猛撲上來咬一口,咬人可痛了。
哎,孩子,要人家施捨不容易呀,吳孔栓莫名其妙地想起要飯時遇到的一個出家人,他把唯一的破碗給了吳孔栓。當時,吳孔栓說,我是要飯的,你是出家的,咋能要你的碗呢?
那個出家人說,遇到了就是緣,給不給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你的事兒。說過,也沒留下名字就走了。
這孩子,從天而降,跟那隻碗有什麼兩樣呢?說到底不也是緣分嗎?哎,出家人連名字都不留,只說緣,看來,不管是誰的,有了這個緣,就好比要飯,人家給不給,都無所謂了。
想到這兒,吳孔栓就難過,就覺得自己跟小英子的緣分,就像那個施捨給自己一隻破碗的出家人一樣。是呀,在這個世界上,誰不是出家人呢?是出家人,終究是要離開的,也許,小英子和自己,就如同自己和那位出家人,遇到了是個緣,自己馬上要離開了,又何必告訴她真相呢?
吳孔栓把到嘴邊的話兒又了咽回去,翻著渾濁的老眼,嘆口氣說,今後,你要學會活著,孩子,活著,大才能閉眼呀。
小英子不懂,只當大餓了,好多天都沒吃飯了,只能喝點白水。還有,說話有氣無力的,一定是累了,要睡覺,於是就嗯,還按按心口窩,彷彿這麼一按,就把大的話兒按進心窩窩裡了。
小英子出門了,走一路想一路——大,不會有事吧?是呀,多少年就這樣了,咋能有事呢?像這樣,睡一睡,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好了,又能帶小英子要飯了。可是,小英子有點狐疑——從前是這樣,可沒讓小英子自己出門呀,這次,有點怪,咋讓小英子出門歷練歷練呢?
要飯也要歷練?是的,得歷練。吳英子想起來,有一次,大帶著她要飯到英山,有個住狗頭門路的,四四方方大宅院,人蠻多,人來人往,出出進進,像放皮影子,吹吹打打,嘟嘟娃吹個不停,聽著挺歡快的。大不懂,累了餓了,就覺得那曲兒喜慶,上門也沒看,就忙道喜,還說老東家這是雙喜臨門呀。
其實,大錯了,不是辦喜事兒,是在辦喪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