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炯長大了。
長大的周維炯,很少有人知道他叫癟頭了。
不知道他叫癟頭,可家鄉還是“癟頭”;那些沒有甦醒的苦難,還徜徉在人們記憶裡。
回想,家鄉的一草一木都像凝固在大腦裡,一頁頁翻開,還是那麼新鮮,真切。
周維炯清楚地記得,爹的腰板彎了。逼仄的田埂,崎嶇的山路,泥濘的河堤,還有那幽深的巷道,都是那雙草鞋包裹著的大腳丈量,把歲月都丈量老了。
周維炯情不自禁地看看自己的腳。是呀,草鞋,穿破了多少雙草鞋呀。爹腰累彎了,樹皮般的皺褶裡刻滿了迷惑——世界總是在變化,爹咋能知道呢?大清時用的銅板,一夜之間,袁世凱就把自己的頭像嵌在鋼鏰上,不,比鋼鏰還鋼鏰。他以為可以照亮世界,就叫“袁大頭”,可是,卻變成了“冤大頭”。是袁世凱冤枉,還是大清朝冤枉,甚或是老百姓冤枉,誰能說得清?袁世凱能主宰嗎?殺了那麼多人,還是堵不住悠悠之口。
外公漆祖奎活著時大熱天還穿灰袍子,戴眼鏡,扎一根像芻狗尾巴的辮子,拿著摺扇,敲打另一隻手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思之而不危至,而百姓則能太平焉。還說,這不是我說的,一個皇帝說的。
那時候不懂,覺得皇帝糊塗,要是這樣,那個漆樹貴咋就那麼霸道呢?他坐的轎子咋就翻不了呢?那個楊晉階,娶了八房,還不滿足,聽表兄德琮來武漢說,楊晉階收租子,從俺家門前過,見到英子,將近一米七的個頭,楊柳細腰,好像七仙女,說是看中了。這個老不要臉的,還託人到家做媒,非要娶到手不可,聽起來就顫抖,真可恨!
想起來了,英子也不小了,也不能再叫小英子了,應該長大了。算一算,一年多沒見面了,還好嗎?如今,應該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想起那次回家路上,她那麼瘦弱嬌小,尖嘴縮腮,像猴子。那麼可憐,可漆樹貴——後來才知道,還是他親爹的漆樹貴——還要欺負她。
王仁蒲拿槍對著她,放下槍,又拽過鞭子,鞭子都舉過頭頂了,要不是良心發現,也許就打死在那個田衝裡了。
那時,自己咋就那麼衝呢?這是父親說的,還說,年輕人有點脾氣不打緊,那是沒有經歷過風霜的洗禮,苦吃多了,慢慢就好了;可是,衝動要不得,為何?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天底下有幾個不怕死的還好好活著的?所以說,為了父母為了姐妹兄弟,也不能衝動。
周維炯回想,十歲,十五歲,十八歲,從漆傢俬塾到筆架山農校,再到開封師專,轉到武漢政治學院,一路走來,風風雨雨,吃的苦頭還少嗎?可是,自己並不覺得“衝動”不好,恰恰相反,讓自己咀嚼一絲絲人生真諦的味道——那就是真。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能活多少年,八十年或一百年,跟活一年,有多大區別?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真不是悟出來的,是自己經歷當中領會的。只要真,熱血一點,勇敢一點,又有何妨?只要真,哪怕一天,只活一天,也算值得了。
坐在漆黑不能見到對面人臉的破舊茅草房裡,父親說,路見不平一聲吼,是梁山好漢,你也要學?《水滸傳》看過,也聽過大鼓書,寫得真好;但是,那些人下場太慘。難道,水能覆舟也要付出慘痛代價嗎?
爹說,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不要認為自己年輕就有使不完的勁兒,有道是,槍打出頭鳥,記住,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周維炯就覺得奇怪,一個賣豆腐的,推著磨,挑著擔子,專門候在大戶人家門前的村夫,咋就被外公看中,還說他忠厚持家,是個可以續香火的正宗周氏後代。
媽,大家閨秀,咋就能在這個小黑屋裡生活呢?可是媽說,人呀,關鍵是滿足,看看周圍吧,你上學時注意一下,路邊的白骨是不是多了,那不是獸骨,那都是人骨呀。如今社會,要是能吃飽,就算大戶了;要是有一個人疼著,愛著,心疼著,牽掛著,哪怕吃糠咽菜,也是知足了。
為何一個大家閨秀這麼容易滿足呢?主要還是來自外公的教育,這一點,周維炯是慢慢明白的,就如同身體隨年齡的增長也在長高一樣。此時的周維炯回憶著,改寫了外公的形象。
是呀,別看外公是大清秀才,滿腦子裝著光宗耀祖的糊塗觀念,但是,他是開明的呀。你看,中了秀才,聽說八國聯軍來了,不考了,回南溪,買田種地,建學校,開學堂,讓漆家子弟上私塾,還讓大舅漆先濤當校長。學校不僅學文,還開設武術班,專門請武術老師教學武功。那個反清、小外公整整三旬、總是說些誰都聽不懂的“詹瘋子”,可外公就看中他了,還說,舉世糊塗,唯他獨醒。
詹谷堂在固始吳狀元府邸教書,三吃三端,每月工資是二十塊大洋,高得嚇人——計算一下,詹谷堂的工資,一個月就能買下兩鬥良田,夠一家三口人吃一輩子,別提逢年過節老吳家還要給點好處費獎金等,這可是暴富的差事呀。這大排場,可他卻不安分,灌輸人生下來都是人,沒好壞之分,只有世道是傾斜的,所以才讓人走起路來也歪歪扭扭。咋辦呢?只有把傾斜的路踩平了,人,也就自然而然行得正站得直了走得也就舒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