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將嘴裡的菸頭吐出,用鞋底踩了踩,然後抬起手,對著自己左右兩側的臉拍了拍,不重,但挺響。
“姓李的,我算是發現了,陰家人還真是捨得給我老趙面子。”
“一回生二回熟。”
“嘿,別說,還真有這種感覺。我死後墓碑上必須刻上這幾段經歷,好好顯擺一下,你說到時候,過路的小鬼會不會都被嚇得給我磕一個?”
“九江趙家的祖墳,小鬼能隨便進麼?”
“等我走江結束執掌趙家後,就移風易俗。以前的那些老不死的我給他們揚了,以後的趙家人都得給老子火葬。”
“哦。”
“不是我極端,身為後人,越是走近先祖,就越感愧疚。
對了,姓李的,我給你的趙家本訣,你別落下,多練練,我這次有機會體驗到了,越強越好用。”
李追遠舉起左手,指尖輕晃之下,藍色的光澤不斷流轉,晶瑩剔透,極為純澈。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你又沒問。”
“哈!”
“再說了,自家本訣,還需要外人勸你多練麼?”
“你贏了,得虧先祖早就死去,要是跟大帝一樣沒死,見了你和我之後,會把誰當嫡系後代還不知道呢。”
“他們那種存在,是能感應到血脈的。”
“但他們會裝糊塗。”
李追遠拿出三根香,彎腰,插在河灘上,指尖一撥,香火自燃。
趙毅:“就比如那位翟老,我拍了這麼久的馬屁,就是沒你小子有效果,你明明在他面前裝傻騙了他,他也不在乎,反而樂得很,這真不公平。”
“是你拍馬屁的方法用錯了。”
“嗯?”
“當時在鎮子上,你該拿著大學專業書,去向他請教專業問題,再透露等跑車還完債掙到錢後,要重新回學校參加高考或者走成人本科。”
“我草~”
“你噓寒問暖,煮湯喂藥,跑腿運送屍體……你想讓人家把你當什麼?”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停!這個問題不用你回答,肯定又是‘你又沒問’。”
李追遠:“這個不用我告訴你,其實你懂。”
趙毅:“我懂什麼?”
李追遠:“小鎮第一個晚上,下著雨,你在屋頂守夜,當時你下面就是翟老他們的房間,我在房間裡,聽到了你的翻書聲。
知曉這次羅工也要來豐都,所以彬彬哥和阿友在揹包裡也是帶了幾本書用以臨時抱佛腳的,你翻過了他們的揹包。”
“姓李的,你到底是不是人啊,那晚風雨聲那麼大,老子知道你聽力好,特意小心翻頁,這你還能聽得這麼清楚?”
“聽得不是很清晰,但我第二天上卡車也翻了彬彬哥和阿友的揹包,發現書頁裡沾了水汽。”
“姓李的,你這麼防著我?”
“我防著你?你比我更早知道翟老的身份特殊,卻故意沒提前告訴我。”
“你做過噩夢麼?不斷做那種闔族上下全部橫死暴斃,靈魂排著隊下陰司,或者是自己被兩顆碩大的狗懶子砸死的噩夢?
擔驚受怕久了,難免就會多出一點敏感,再說了,我一開始沒想到他會是那位,只是本能覺得他可能有點不一般。
想著這一浪格調那麼高,路途中接觸到這種和你專業相關的,大機率會有故事。
而你不同,對那位,你怕歸怕,但你骨子裡其實是有恃無恐的,因為你曉得自己被偏愛,你懂自己到底多招那些老頭樂稀罕。
最重要的是,那兩天你還處於透支狀態,眼睛都看不清楚,感知力下降極大,後來不就很快察覺到了麼?”
“你還是沒解釋,為什麼事先沒告訴我。”
“我要真篤定,方法還會用錯?”
“是你自己不敢賭最高收益,所以退而求其次,奔著低頭賠罪去的,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趙毅手裡還在把玩著那對核桃,就是最明顯的收益標誌,這意味著,當初那件事,算是被揭過了。
閉上眼,趙毅深吸一口氣,說道:“姓李的,下次能不能換個方向踩,你這兒踩的次數太多了,關鍵是每次都好痛。”
李追遠點點頭,前方河面上的棺材們已全部浮起,少年向前走,趟水入河。
趙毅跟在後頭,看著少年的背影,嘴裡不斷變化著口型,無聲輸出。
第一口棺材很眼熟,是陰萌的手藝風格。
李追遠將手掌貼上去,選好角度,施以寸勁,伴隨著“吱呀”一聲,棺材蓋被滑開。
趙毅掃了一眼裡頭,說道:“陰萌的爺爺,沒回來。”
棺材裡是空的,裡頭有一灘濃稠的積液殘留,味兒很純正。
李追遠:“那他就是除了提醒我之外,還有事情要做。”
“比如去看看自己孫女。”趙毅眨了眨眼,“可別靠近招待所後,被阿友一鐧砸爛。”
“阿友知道陰萌爺爺變死倒了,不會那麼衝動。”
“我這是在為阿友提前做免責宣告。”
李追遠遊到另一口棺材邊,這個棺材比較難開啟,發力之後,自縫隙間有黑色的氣體溢位。
說明裡頭的屍體已經死倒化,棺材內部充斥著屍氣。
李追遠:“你來聞聞。”
趙毅湊過去,對著棺材縫隙吸了兩口,黑氣入鼻後,他撩開衣服,兩滴黑色的血自心臟處流出,屍毒排出體外。
“死倒素質並不誇張,但上頭有一層特殊的加持,這應該和陰家祖墳有關。”
普通的死倒,卻絕不普通的戰力。
李追遠:“你估算一下,自這裡集體開棺再前往鬼街,需要耗費多長時間。”
“你算得比我快,為什麼不自己算?”
“我該節約了。”
“行,我算。”
水面上,越是後面的棺材,屍氣就越是濃郁,所體現出的級別也越高,畢竟陰家人是一代不如一代,這進祖墳就跟汽車上汽渡船似的,最先上船的車停在裡頭,下船時反而是在後頭下。
確認完畢後,李追遠回到岸上,一邊處理著溼漉漉的衣服一邊說道:“我在這裡留三根血香,你留一具傀儡,到時候我掐著時間讓陰家人趕赴鬼街。”
“我留的傀儡,不見得能操持起祭祀儀式。”
“你的傀儡作用和香一樣,是道具,拿來說反話用的。”
“好好好。”
李追遠拿出三根新香,先以自己右手血霧浸染,然後丟到水面中去。
伴隨著三根香下沉,河面上的所有棺材也全部下沉,它們並未回去,只是匿起。
不管怎樣,萬一有人經過,看見河面上漂著密密麻麻的棺材,那是真可能嚇死人。
當然,等他們完全破棺而出時,一群死倒所形成的集體氣息,足以形成瘴氣,普通人就算與他們擦肩而過,也會毫無察覺。
趙毅折了個紙人,丟在了河邊。
李追遠往回走,趙毅伸了個懶腰後做了個擴胸動作,好奇道:
“姓李的,明明你身份比我尊貴,為什麼你的賭性卻一直比我更大,更捨得豁出去?”
“身份尊不尊貴,不是看別人的評價,是你自己覺得自己貴不貴。”
“那你是覺得自己很便宜?”
“因為覺得自己貴,所以才每次都想賭到最好的收益結果。”
趙毅嘴角抽了抽,自嘲道:“得,合著是我自個兒覺得自己廉價。”
往回沒走多遠,拐個彎,在下一個坡邊空地上,看見了來時乘坐的計程車。
司機師傅人不在車裡,而是在下方河灣處,看著兩個正在釣魚的人。
來釣魚人收穫豐厚,已連桿多次,咬餌頻率之快,拉桿弧度之美,角力之暢快……把身邊那位司機嫉妒得面色發紅,抓耳撓腮。
其實,是因為李追遠先前在上游,把那麼多棺材招出來了,那大規模的濃郁屍氣,對河裡的魚起到了刺激作用,下游河灣的魚群數目一時間比往日豐富不知多少倍,壓根都不需要打窩。
司機往回走,看見站在車旁邊的李追遠和趙毅,眼睛當即一亮,馬上奔跑過來,喊道:“回縣城哇?”
“嗯,來時的招待所。”
“走。”
坐進車,這次不用普通話催促刺激了,司機的臉已經漲紅到有些發紫,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縣城家裡取釣具過來過把癮。
趙毅這邊剛坐進來,車門還沒來得及關,司機的油門就踩了下去。
一路風馳電掣,比來時更加誇張,趙毅不得不將手搭在身側少年肩上,預備著萬一翻車自己能及時帶姓李的避開。
好在一路平安,司機在快到目的地前,就提前結算了車費,單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接錢和找零,一氣呵成。
趙毅:“他回去後就來不及了,魚群會恢復,不過,至少在途中,他是快樂的。”
李追遠沒理會趙少爺的抒情發散,往招待所走去。
招待所門口的保安多了不少,裡外還停了好幾輛警車,進出現在也需要核驗身份。
不過,流程並不嚴苛,像李追遠和趙毅這種幾次進出過眼熟的,可以直接進去。
可剛踏進大門,李追遠就停下腳步。
趙毅多往前走了兩步後,也停了下來。
二人很默契地開始退後,直到退出拉閘門地上的那條“鐵軌線”。
少年開啟走陰,趙毅生死門縫旋轉。
原本正常的招待所,在二人眼裡呈現出兩種視角。
一個視角下是正常的,另一個視角下則是昏暗死寂的畫風。
趙毅:“誰佈置了陣法?沒那麼快才對。”
李追遠:“是個體由內而外,改變了周圍格局。”
趙毅:“翟老?”
李追遠:“最好是他。”
即使知道眼前的招待所出了問題,可二人還是得選擇進入,只是進入的方式不是走直線,而是需要踩上特定方位。
這種行為有些奇怪,但很快,周圍的保安和進出的人就都消失了,倒是沒人會在意。
招待所大廳門口,原本擺著兩尊石獅子,此時卻變成了兩尊侍者像。
都是單手豎於身前,另一條手臂側擺,指引人向內。
趙毅:“招待所是開會和接待的地方不錯……但這次的會議級別,好像有些高。”
李追遠走上臺階,正欲進門時,看見門口地毯上,趴著一條白犬。
自家的小黑是標準的五黑犬模版,骨料厚實,毛髮光亮,眼前這條白犬與自家小黑,則是截然相反的極端。
它體態修長,趴在那裡舔著爪子,整理毛髮,流露出一種雍容華貴。
不過,實話實說,李追遠都覺得把自家小黑拿來與這位對比,有些過於侮辱這條白犬了。
趙毅目光直視這條白犬,胸前生死門縫本能地開始旋轉。
甫一接觸,趙毅的雙眸就泛起白色,他趕忙將生死門縫關閉,冷汗自額前流淌而下。
在剛剛,他正準備探查這條狗,可自己的意識裡,卻充斥進無數畫面,曾發生過的和未曾發生過的,種種思緒,無比雜亂。
也就是他還能撐得住,換做其他人,剛剛那一刻,就已經失心瘋。
白犬繼續悠然地打理著自己的毛髮,好像真的只是一條狗正專心致志做著自己的事。
李追遠繼續往前走。
少年眼眸裡也閃爍出白色。
無盡雜念,像是在洞察自己內心,瘋狂衝擊著自己的意識。
只不過和趙毅不同的是,李追遠沒有選擇硬抗和消化,而是將這些雜念一股腦地都丟入自己意識深處的那座魚塘中。
“嘩啦啦……嘩啦啦……”
像是瀑布,從天而降,魚塘裡原本幼小的魚苗,面對這等潑天富貴,激動地起舞。
白色附著了少年的眼,可少年仍在前進。
這時,白犬終於停下了爪頭的事。
它側過頭,看向不斷向自己走來的少年,本來平淡無奇的狗眸裡,漸顯玩味,像是看見了一件很有意思的寵物玩具。
它對著李追遠,抬起狗爪,與此同時,一條條黑色的鎖鏈出現,將其困鎖。
這不是李追遠的手筆,少年只是前進,還什麼都沒做。
應該是這裡的環境,讓白犬受到制約,使其無法放肆。
主人在裡頭講話,狗不得入內,只能在外頭看門。
李追遠繼續前進。
白犬雖然被壓制著,可狗爪,仍在繼續抬起,顯然,雖然有此地規則約束,可它依舊有能力,進行一次獨屬於看門狗的權力小任性。
趙毅已經恢復過來,默默跟在少年身後。
他的腿比李追遠長,但步子卻邁得很小,總之,緊緊將少年保護在身前。
每一腳落下時,都悄無聲息,像是點起了貓步。
趙少爺的左眼激動萬分,右眼忐忑無比。
他當然清楚,裡頭的存在是誰,也大概猜出了這條白犬的身份。
趙毅害怕,卻更期待。
白犬的爪子,終於指向了李追遠。
少年同樣抬起手,指向它。
酆都十二法旨——跪伏聽宣。
白犬身上的黑色鎖鏈瞬間加劇,它趴在了地上,狗嘴底部死死貼在了瓷磚面上,動彈不得。
這一刻,它的眼眸裡不再有高高在上與戲謔,而是滿滿的憤怒。
身為一條狗,但它現在卻覺得,自己被一個人,深深地冒犯了!白鶴真君早上在鬼街建議過少年,可以開始佈置陣法了,少年回應的是:這裡是豐都。
在這兒,也是同理。
那位來了。
那位來到這裡,可不是為了參觀招待所,是來找人的。
兩位“神仙”般的存在會面,哪怕只是意識上的接觸,也足以深刻改變周圍環境,甚至造就出一個獨屬於他們的結界。
白犬是仗著那位,在門口狐假虎威。
李追遠也是同理。
區別在於,白犬是坐騎,李追遠是傳承者,所以對各自背後靠山的力量借用程度有高低。
這一浪,李追遠選擇站在大帝這邊,就是因為他相信自己可以仗著這有實無名的傳承者身份,在豐都借到極大便利。
誠然,這一切便利都是來自於大帝的默許,至少,大帝不能反對,得讓少年來鑽這個漏洞。
如若大帝反對……那這遊戲就沒法玩了,李追遠也就沒有繼續站在大帝這邊的理由。
不同於趙毅是先得罪大帝再抱著賠罪的心思過來,李追遠認可的是,自己曾佔了大帝很多便宜,那理應來還一部分責任。
你要是不要,那我……就不還了。
少年沒繞行,直接從白犬身上跨了過去。
白犬的身體在顫抖,嘴角的獠牙浮現,卻無可奈何。
而後,白犬的目光,落在了趙毅身上。
趙毅在猶豫。
跨過去,是作大死。
但要是不跨過去,以後夜裡睡覺時也會忽然坐起,抱頭大呼遺憾。
很快,趙毅下定決心,還真跟姓李的說的一樣,一回生二回熟,到底還是豐富自己墓誌銘更重要些。
趙毅抬腿,從白犬身上跨了過去。
這一次,白犬表現出了比先前少年從自己身上跨過去時,更為強烈的憤怒!因為少年能借助這裡的勢將自己壓制,白犬再生氣,也是認可了少年與自己“等同”的地位。
可這心臟都在漏氣排風的傢伙,又算是個什麼東西,竟也敢來跨我?
白犬的腦袋凸起,像是要長出角,臉也從狗臉漸漸出現虎的條紋,只保留著狗耳,同時狗爪有化蹄的趨勢。
可它實在是受壓制厲害,主人家對話,沒它造次餘地,剛剛出現的特殊變化,很快就又消失不見。
“嘿,你還真狗眼看人低!”
跨過去的趙毅又跨了回來,然後再跨了一次。
起初,李追遠站在門裡面駐足等了一下,見趙毅玩心漸起,少年就不再等待,向裡走去。
瞧到這一幕,趙毅不敢繼續跨狗欄了,立刻跟了上去。
他不曉得姓李的要是走遠後,對這條狗的壓制還能否持續。
小跑追上來並排,趙毅吸了吸鼻子,說道:
“你說我把這些經歷刻在墓碑上,以後趙家後代子孫掃墓時看到了,會不會覺得我在吹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