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陰萌以前生意慘淡……倒和鋪面位置的關係不大,哪個遊客會來逛街時,順手買口棺材帶回去?早年陰萌爺爺開棺材鋪時,生意應該還可以,但老人家也沒料到,隨著縣城發展和旅遊興起,這兒會變成旅遊街。
不過,人流不行,可這裡的鬼流可以。
這得益於陰萌爺爺哪怕昏迷在棺材中時,依舊會夜裡走陰起來做生意,長年累月下來,倒也積攢了鬼氣,形成了口碑。
男人開始做自我介紹,他姓張,叫張遲,他妹妹叫張秀秀,兄妹倆是涪陵人。
老張家以前就是以算命卜卦為生,結果連續幾代天缺,要麼生來殘疾,要麼成年後得罕見病。
聽到這裡,李追遠可以基本確定,應該是老張家有一代人,壞了規矩。
算卦這一行,其實不會遭受天譴,洩露天機也沒什麼關係,李追遠本身就擅長這個,現在看見一個陌生人先看其面相幾乎是他的一種習慣。
真正會招致反噬的是,你洩露天機的目的是為了給自身謀利,人有貪婪本性,尤其是對於有本事的人而言,這貪慾基本很難控制。
可你若是因此獲利,那天道就會讓你加倍吐出來,或許不會報應在你身上,卻能讓你子孫生來就有原罪。
但就算明知如此,這一行永遠不缺犯忌諱的人,若是剔除掉那些沒本事的騙子,正兒八經真懂點門道的,基本都“有缺”,漸漸就形成了刻板印象,普通人覺得你不瞎不殘,就沒本事。
張遲沒有正式行禮報家門,李追遠也就簡單回應了己方二人的名姓,沒做發散。
本意只是坐坐,故地重遊,李追遠打算走了,天亮前還能回去睡一會兒,明天上午還要開會。
可剛起身準備告辭,張遲就開口勸阻道:“兩位還是再等等,這會兒出去,不太合適。”
林書友:“怎麼了?”
張遲:“若是普通人這會兒出去走夜路倒沒什麼,可二位是能看見那些東西的,這會兒出去,容易受影響。”
張秀秀抬頭看了一眼掛鐘,說道:“哥,到點了,要來了。”
張遲伸出手,對妹妹道:“秀秀,推我過去。”
其身下的凳子,是一張木質輪椅,秀秀把他從櫃檯後推出,來到門口,再攙扶著哥哥下輪椅,尋了個墊子他跪下。
緊接著,秀秀就張羅起了供桌,布上燭臺火盆,擺在店鋪門檻內側。
做完這些後,張秀秀就抬頭,注視著時鐘。
外頭街面上,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
張遲:“來了。”
秀秀馬上去將門板拆下,然後退回來,跪到哥哥身邊。
街面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哪怕李追遠沒走陰,卻也能聽到幽幽而起的奏樂和鳴鑼。
另外,哪怕是站在店內,也能看見前方後方映照而出的好幾道燭火,意味著像張遲這般開鬼店的,不少。
張遲迴頭,對李追遠道:“二位若是想看,就跪下來,若是不想跪,就請回裡屋,要不然,會引起麻煩。”
說著,張遲就從自己身側又拿出了兩個墊子,擺在自己身後。
他大概是覺得,這兩位客人應該會願意跪下。
誰知,在他說完後,兩位客人就退到裡屋去了。
張遲微微一愣,也沒多想,又擺正回姿勢,低頭。
腳步聲臨近,很快,有身穿統一袍子的人,列成兩隊,自街面上行過。
他們一個個面容深白,白到五官在臉上都成了一種極不和諧的累贅。
緊接著,一張大輦出現,有身著不同制式衣服的“人”,將其抬著,上方帷幔輕晃,坐著不知是哪裡的陰間貴人。
雖是退到裡屋,可依舊是能透過衣服間隙看到外頭景象的。
林書友問道:“小遠哥,這是豐都鬼街每晚的固定節目麼?”
阿友覺得,要真是每晚都這樣,那遊客來豐都旅遊是真值了。
白天有活人表演,晚上有眾鬼遊街,簡直全天都沒節目空檔。
李追遠:“不是。”
上次李追遠來時,就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而且最近也不是廟會日。
再者,上次整條街,只有陰萌的爺爺在這裡開鬼店。
這次不光是晚上多出了這個,鬼店數目也一下子多出很多。
這說明,這段時期,這兒的客流十分充足,要不然也支撐不起這麼多鬼店。
一輪又一輪的隊伍過去,每一輪隊伍都有一個主位,或乘輦或坐轎或乾脆一張大臺面,上面的貴人有些看不清楚似不願露面,能看清楚的,也往往千奇百怪。
林書友看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
他老家那兒本就有遊神傳統,類似的活動多得很,但都是人來扮演,前後呼應、搭臺起龕,可那只是人為活動的模仿,哪裡有這般原汁原味?當然,這裡是豐都,出現這樣的情況,能夠理解。
要是自己老家也出現這種規模的百鬼夜行,那官將首豈不是得忙死?“咔嚓……咔嚓……咔嚓……”
這摩擦聲,雖帶點飄渺,可明顯是金屬質感,而且,與前頭隊伍的腳步整齊不同,它現在很雜亂。
不一會兒,當新一輪的隊伍出現時,兩邊開路的,是一群甲士。
都是破損的甲冑,上面坑坑窪窪,裡面的兵士和前面的一樣,面色慘白,行進時步調不一。
隊伍中間的那位,這次沒用人抬,而是自己騎著馬,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卻沒有頭顱。
而且,伴隨著隊伍的前進,這些身穿甲冑計程車兵,會脫離隊伍向兩側跑去。
外頭幾處燭火,也因此出現了搖曳,應該是有好幾家鬼店都進了東西。
有兩個鬼卒,在成衣店的門口停下,脫離隊伍後,走了進來。
張遲對這一幕並不奇怪,他示意妹妹開始燒紙。
秀秀將紙錢點燃,置於火盆中。
可兩個鬼卒並未滿意,還站在張家兄妹面前,其中一個,更是將自己那慘白無比的臉,向秀秀靠去。
張遲:“秀秀,加供。”
秀秀應了一聲,拿出一個瓶子,將裡面紅色的液體倒入火盆中,當即“滋啦”一聲,一縷灰霧升騰。
兩個鬼卒開始猛吸,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愜意。
可它們,依舊沒挪動腳步離開。
先前的血應該是畜生血,可以是雞血也可以是牛血,裹入香灰靜置過的。
如果把普通的紙錢比作白米飯的話,那加了料的這種,等同於炒飯,會更好受用一點。
只不過普通人做祭時,不用去搞這些花樣,若是不懂配方擅自加血,容易把本來溫和的鬼物刺激出凶煞。
眼前的兩個鬼卒沒有被刺激出兇性,它們只是過於貪婪,不覺滿足。
張遲:“秀秀,倒酒。”
其實,供桌上本就有酒,但那是普通的酒。
秀秀拿出另一個瓶子,將塞子拔出,把酒水倒在身前地上。
以走陰視角來看的話,那本該向下落去的酒氣逆勢而上,被兩個鬼卒吸入。
鬼卒的身形開始搖晃,慘白的臉上也流露出紅暈。
見狀,張遲如釋重負,以為應付過去了。
可誰知,其中一個鬼卒在“喝”完酒後,進一步地把自己的臉,貼向了秀秀,鼻子在上面嗅著,像是打算汲取些什麼。
另一個鬼卒,沒去理會秀秀,反而朝著張遲靠去,在張遲面前,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林書友:“小遠哥,這是什麼意思?”
李追遠:“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騎在馬上的那位無頭將軍,它自己沒興趣下馬做什麼,但也沒控制自己手下鬼卒去收取孝敬。
鬼街上絕大部分還是普通人開的店,不少人都是以店為家,可鬼卒只是襲擾鬼店,沒去普通人家冒犯。
這意味著,豐都的秩序,其實還在。
它們曉得,什麼事能做,什麼事萬萬碰不得。
但相對應的,針對鬼店的勒索和佔便宜,就算是一種潛規則了。
一是因為能開鬼店的,都不算普通人範疇;
二是鬼店想繼續營業下去,就不能得罪它們,哪怕心裡一萬個不情願,還是得該巴結巴結,該孝敬孝敬。
在這一點上,無論是陰間還是陽間,都是相通的。
陽間反而能更便宜一些,實在不行大不了不幹了,可開陰店的,求的不是金銀財富而是陰德,就比如張遲,他是希望自己的病情不會繼續惡化下去,也希望自己妹妹不會和自己一樣生起怪病。
有這一需求在,他們的容忍度就更高。
可再怎麼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秀秀面前的鬼卒,明顯是想輕薄於她,雖然它沒實體,卻也能意淫造幻。
就比如有些特定情況下的鬼壓床發生時,你也不清楚那隻鬼壓在你身上到底在做什麼事情。
秀秀身形漸漸向後趴去,她緊咬著牙關,雙手攥緊,眼裡冒出怒火。
張遲咬住嘴唇,手伸向自己袖口。
這個店已經開了有一段時日了,門前百鬼夜行的情況一開始是沒有的,後來有了大家也能應對,無非是做個表面形式給予尊重,給它們打發了事。
遇到貪心的進來,那就把提前準備好的孝敬取出,基本吃了孝敬它們也會很快退出,不會再做什麼過分的事。
可今晚,卻遇到了特例。
它們,它們竟然貪婪到如此境地。
張遲看著自己妹妹,他不可能看著她受辱的,鬼不鬼的不要緊,他既然能看得見鬼,就不可能拿什麼鬼不是人又有什麼關係來自我欺騙。
秀秀也是一直在強行忍耐著,眼角餘光不停看向自己哥哥,等待哥哥拿主意。
林書友:“小遠哥,這過分了吧,我們要不要出手?”
擁有樸素正義感的林書友,自然看不慣這種“匪兵調戲良家婦女”的經典橋段。
李追遠:“等人家先出手,要不然你出手了,人家還會怪你為什麼出手,讓人家生意做不下去了。”
林書友立刻點頭,他覺得小遠哥說得很對。
李追遠其實也是想主動丟塊石頭進去,探尋一下豐都發生這種變化的原因,這時候,自然得自己去找切入點。
這百鬼夜行,看起來陣仗很大,但看到現在,少年也沒感知到哪怕一個真正夠得上大人物的存在。
就比如外頭那位騎著馬的無頭將軍,從其鬼氣上來看,比自己剛出家門時就遇到的鬼將都不知差到哪裡去。
這幫傢伙,應該不是陰司的本土勢力,更像是外頭的鬼,組團過來朝拜的。
當初酆都大帝一道法旨,就讓千里之外的鬼剎為其奔跑滅門,足可見,大帝雖然落座豐都,可影響力,卻極為深遠。
鬼卒不斷壓迫下來,秀秀身子繼續後仰,就在她將要支撐不住,張遲也準備掏出自己袖子裡的戒尺出來打鬼拼命時……
一直在張遲面前嗅來嗅去卻被張遲無視了的鬼卒,直起身,踹了秀秀面前的鬼卒一腳,眸子裡發出紅光,似在發洩著某種不滿。
鬼卒被踹翻,秀秀得以脫離魔爪。
張遲的手攥著戒尺,沒有抽出來,他有些不懂此時的情況。
兩個鬼卒互相瞪著,沒說話,卻像是在吵架,如同一場默劇。
林書友:“小遠哥,它們這是怎麼了,另一個是良心發現?”
李追遠:“一個不平衡,覺得自己沒找到心儀的物件,就不想讓另一個得到快樂。”
林書友:“物件?”
李追遠:“沒看上張遲。”
林書友:“鬼里居然也有這種癖好?”
李追遠:“鬼的生前不就是人麼,人有,鬼就不能有?”
林書友撓撓頭:“這個,我以前還真沒留意。”
以前,林書友遇到鬼,都是一聲“惡鬼,只殺不渡~”,然後起乩,將鬼鎮殺,哪裡會給鬼展露自己獨特癖好的機會。
兩個鬼卒僵持之後,忽然,集體看向裡屋。
張遲先前讓李追遠二人若是不打算跪的話,就去裡屋。
因為那些鬼就算進來,也不會去裡屋。
這裡有個模糊地帶,裡屋可以理解成周邊普通人住的民居民店,不得侵犯,可模糊地帶的解釋權並不在店家自己手裡,鬼店的裡屋……也能認為是鬼店的一部分。
兩個鬼卒的“視線”逡巡過來。
正常人走夜路被鬼這麼一盯,那必然會汗毛直立。
林書友則立刻閉上眼,不讓自己的豎瞳因受刺激直接開啟。
這時,那個先前在張遲面前嗅來嗅去的鬼卒,向裡屋走來。
它的身體,穿過了阻擋在身前的衣服,目光,落在了林書友身上。
剛平復好豎瞳本能的林書友睜開眼,看見站在自己前面正死死盯著自己看的鬼卒,不解道:
“小遠哥,它這是什麼意思?”
“它看上你了。”
林書友:“……”
鬼卒自是沒辦法看見林書友體內藏著的白鶴童子,但一來優秀的官將首乩童,天然就對陰體有吸引力,要不然也無法接受陰神降臨;二來林書友的身體被童子改造過後,這真君之體哪怕僅僅是那點外在表現,也足以讓陰體視為溫床。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撇開帶點口音的普通話,書友本人,長得確實英俊帥氣。
鬼卒張開嘴,舌頭趿拉下去,一直延伸到脖頸處,一步一步,向林書友靠來。
這下,輪到林書友以求救式的目光,看向李追遠。
秀秀和張遲也回頭看到了裡屋的情況,秀秀面露焦急,張遲則在看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後,低下了頭。
他在掙扎,掙扎要不要救,不過既然選擇了掙扎,那接下來肯定不會救,此時的掙扎,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稍安。
李追遠肯定不會生他的氣,只是萍水相逢,剛見面聊了會兒天的人罷了,為讓他們不受辱卻得罪了外頭讓自己的店沒辦法開下去,正常人都做不到。
畢竟,不是誰都是林書友。
不過,李追遠依舊覺得張遲的選擇很白痴,這個鬼卒找到心儀物件後,誰能保證另一個鬼卒不會倒退回去繼續糾纏秀秀?
都是能瞧見鬼的玄門中人,真要想保護下自己妹妹,那不如現在就趁機出手,好歹能多兩個“不知深淺”的幫手,去賭一把運氣。
這,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李追遠:“動手吧。”
林書友豎瞳開啟,伸手,攥住鬼卒的脖子,一掰,“咔嚓”,沒實體,卻也出了音效,這種鬼物,對白鶴而言,實在是再順手不過的玩物。
下一刻,白鶴真君掌心朝下,指尖轉動,斷了脖子的鬼卒身體向上收縮,快速擠壓消磨,在其魂飛魄散前,真君大人請它體驗了一把挫骨揚灰的快樂。
這足以可見,先前在阿友體內的白鶴,也是被噁心得不行。
堂堂昔日鬼王,竟被這種雜毛男鬼垂涎,這真要流傳出去,祂白鶴得淪為鬼界最大笑話。
另一個還在屋子裡的鬼卒見到這一場景被嚇懵住了,不僅沒想到鬼店裡向來逆來順受的人竟然敢還手,更沒料到的是,對方對付自己的同伴,竟簡單幹脆如斯。
白鶴真君一步跨出,手中凝聚出一把三叉戟虛影向前投擲。
“噗……”
三叉戟沒入鬼卒軀體,它張開嘴,慘叫聲還未來得及發出,鬼體上就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洞口,“砰”的一聲,直接崩散。
秀秀驚愕地張開嘴,她先前若是反抗的話,只能和鬼卒拼命,可這個人,卻能輕鬆虐殺鬼卒。
張遲眼睛用力瞪大,心裡頭忽然湧現出強烈的後悔,他甚至想扇自己兩個巴掌,剛剛為什麼沒直接抽出戒尺去幫他們打鬼卒。
他現在可以篤定,這兩個今日登門坐坐的客人,身份定然不一般,如果能與他們攀上交情,那對自己的好處絕對難以想象。
現在,是不是遲了?
不,還不遲!熱血當即上湧,張遲準備將戒尺抽出以做補救。
可這時,外頭那位騎在馬背上的無頭將軍,卻朝著這邊轉過身。
一股可怕的怨念捲入店內,將張遲腦子裡剛剛升騰起的熱血頃刻澆滅,張遲,又縮坐了回去,戒尺還是沒能抽出。
外面的鬼卒,開始聚集到店門口。
張遲的身體在顫抖。
李追遠和白鶴真君往這裡走來時,張遲將腦袋埋得很深。
他現在,內心很複雜,一方面他覺得外頭那個無頭鬼很強大,還有這麼多鬼卒,以及外面偌大的百鬼夜行規模,在這裡反抗,簡直就是找死;另一方面他又極度的患得患失,生怕對方真有本事活下來;除此之外,他還希望對方能趕緊離開自家的店,把“他們”引出的麻煩,帶到店外去。
李追遠和白鶴真君的確沒停留,徑直向店外走去。
雖然潤生他們不在這裡,但有一個已經躍躍欲試準備“大開殺戒”的白鶴真君在身邊,已經足夠了。
再者,雖然這裡是豐都,但,這裡畢竟是豐都!上次來豐都時,李追遠只是剛從陰萌爺爺那裡學到了幼兒版的陰家十二法門。
如今,他掌握著全套酆都十二法旨。
自己這一浪,本就有很大可能會死在豐都,而且自個兒還主動增加了變數。
但他不信,
身具大帝傳承的自己,會以這種極為荒謬的方式,慘死在豐都鬼街的街頭。
剛走到店門口的供桌前,馬上的無頭將軍抽出了劍,先指向了白鶴真君,在發現了白鶴真君跟在少年身後,如同護衛一般後,就將劍指向了少年。
這也是因為白鶴真君並未將自己所有氣息顯露,還刻意做了壓制,要不然,那位就不會還敢如此悠哉地騎在馬上。
劍身微鳴,一團團藍色的鬼火,自馬蹄下延展而出,攔路的鬼卒紛紛避開,這鋪陳於地的鬼火,最終和店鋪門口的供桌相連,連帶著供桌上的燭火也一時爆起,化為藍色。
對方的意思很明確,它要求少年自己向它叩首跪拜,再聽從它的發落。
李追遠從此舉中看出來了,它不敢在豐都隨意殺人。
就像是玄門中人在外做一些不合規矩的事,總喜歡開場前動輒以天道之名為自己開脫責任一般,這豐都……也有著屬於它自己的天道。
馬背上的無頭鬼,在做屬於它的免責宣言。
白鶴真君明明已經殺了兩個鬼卒了,可對方依舊不能直接對自己下殺手,仍存在著忌憚。
這說明,對方也清楚,自己的鬼卒進鬼店滋事,不符合規矩。
陰司,還真有說理判決的地方,對這些鬼的壓制,相當之大。
也是,若是沒這些規矩壓著,這座城市的活人,怎麼可能過上正常生活。
無頭人的劍身再次揚起,藍色的燭火不斷搖曳,似在催促趕緊磕頭。
它在等到李追遠拒絕,只要李追遠拒絕,它就有理由親自出手或催促手下將他們擒殺,它相信,以李追遠二人先前快速殺死自己兩個鬼卒的風格,怎麼可能跪?然而,很快,它的無頭軀體在馬背上一震,因為它看見,那個少年走到墊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
這是,要打算跪了?
秀秀挪開了身位,把供桌正面讓給了少年,並出聲安慰道:“沒事的,跪下後就沒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她是真出自好意。
張遲抬起頭,看著少年的背影,見少年打算跪了,心裡微微有些失落的同時,又有些慶幸,期望落空了,但好像期望也沒那麼大。
白鶴真君豎瞳眨了眨,想伸手去攙扶和阻止少年的動作,卻連續伸手後又被縮了回去。
童子:“勸阻啊,說你寧願死戰但求主公不受辱!”
林書友:“它自己布的局,自己擺的桌,自己點的燭,小遠哥的一跪,它能受得住?”
童子:“我當然知道它受不住,它算個什麼玩意兒!我是要你去表現一下,抓住機會!”
林書友:“不去,會顯得我很傻。”
童子:“你還想不想進步了!”
林書友:“童子,我現在越來越明白,你當初為什麼沒能進步成功了。”
童子:“……”
這一切的佈置,都是由無頭鬼自己擺下的,相當於一種接受朝拜的儀式。
李追遠按照流程走,左手向下,虛撩了一下並不存在的袍邊。
僅這個動作,藍色的燭火猛地窒了下去。
馬背上的無頭人,身體連續震動,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出現在它心頭。
李追遠右臂後襬。
無頭人胯下的戰馬發出一聲嗚咽,直接癱軟在地。
無頭人似是明悟到了什麼,這傢伙的命格,絕對有問題!
它將劍身再度舉起,想要熄滅地上的鬼火,中斷這個由自己親自佈置出來的跪拜儀式。
可伴隨著少年目光微凝,那藍色的火焰,竟完全不受其控制,無法被熄滅。
無頭人慌亂地從垮塌的馬背上下來,舉著劍,要衝過來強行阻止。
李追遠右腳向後一退。
“噗通!”
無頭人跪伏在地,身體痙攣,一縷縷黑煙從其沒有腦袋的脖子處瘋狂竄出。
它掙扎著開始哀求,甚至將長劍丟棄,想要跟著一起磕頭,妄圖以此舉抵消。
以前,在老家,李追遠跟著自家太爺趕白事時,會刻意迴避這種直接的跪拜,甚至連燒香燒紙,都得故意轉圜,不能直著上。
他知道自己的命格現在不一般,太多東西壓在自己肩膀上。
人家逝者家屬花錢請自家太爺過來是求逝者能更好安息的,自己沒道理讓人家來個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秦、柳龍王門庭當代唯一傳人,再加上自己雖未正式被大帝認可封賜,可因掌握酆都傳承,自己背後早已浮現出大帝的虛影。
這個頭,請你消受!
看著前方倉皇失措的無頭將軍,李追遠左腿彎曲,身形下移。
才剛下移了幾寸。
“啪!啪!啪!啪!”
供桌上,街面上,藍色的燭焰集體炸開,無頭將軍身體“轟”的一聲,化作一團鬼火,直接崩散!
剎那間,整條街,寂靜無聲。
秀秀看著少年的背影,彷彿普通人第一次見到鬼一樣,嘴巴完全張開,呼吸急促。
張遲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眼淚都急得流出眼眶,好想叫出聲來。
伴隨著無頭將軍的崩亡,那些由它駕馭的鬼卒,實則倀鬼,一個個發出哀嚎,身形扭曲,到最後消散於無形。
這動靜,對鬼街里正在熟睡的住戶而言,像是晚上忽然颳起了一陣大風,吵人安眠,但好在,大風很快就停歇了,睡得深的根本毫無察覺。
後一輪的隊伍,在此時跟上,繼續前進。
下方開路的,目不斜視,筆筆直直地往前走,被它們託舉在輦上的那位貴人,主動伸手撥開帷幔,露出一張少女的臉,向李追遠低頭行禮。
下一輪的貴人,也是如此。
好在,後面沒幾輪了,百鬼夜行,就此結束,街面上復歸安息。
李追遠看著前方隊伍消失的身影,心裡有了一個念頭,之前自己想著進酆都的方法,大概是走水路,進陰家祖墳。
這個方法可行性有待商榷,技術上沒有難點,問題是……那地方預設進去的都是陰家逝者,邏輯上可能會有大麻煩。
別的不說,誰家祖墳是大門常敞開歡迎四方來客的?以及,誰會沒事做,閒著無聊,就去自家祖墳裡轉轉?
萬一費了不少力氣進去後,發現陰家祖墳是個死衚衕,那該怎麼辦?現在,好像酆都的鬼門開了,自己可以想辦法從正門進,這就從容多了。
林書友扭了扭脖子,豎瞳消散,恢復正常。
“小遠哥,咱們現在回去?”
“嗯,回去。”
張遲用雙手在地上爬行,跪伏在店門口,對李追遠的背影不停用力磕頭,喊道:
“我與家妹自幼命苦,得此怪疾,病痛纏身,還請前輩施恩,救我於苦海,我與家妹定感激不盡,永記恩德!”
李追遠:“你餓了沒有?”
林書友:“餓了。”
李追遠:“這會兒招待所肯定沒東西吃,你留意下有沒有已經開門在準備營業的早餐店,有什麼就買點什麼吧。”
林書友:“好的,小遠哥。”
張遲把頭磕得“砰砰砰”響,可前方二人的身影,卻越來越遠。
秀秀有些心疼地想要去攙扶哥哥,卻被哥哥一把推開。
張遲轉身,躺在門檻上,喘著粗氣的同時,目光無神。
……
回招待所途中,還真遇到了已經亮燈的早餐店,餐品雖沒準備齊全,林書友還是買到了包子和豆漿。
林書友:“小遠哥,你吃。”
李追遠:“我不餓。”
林書友一邊啃著包子一邊說道:“真辛苦,居然開店這麼早。”
李追遠:“嗯,早餐店一直是最苦的幾個行當之一。”
林書友:“小遠哥,我一直在琢磨,以後開個什麼店。”
李追遠:“不開廟了?”
林書友:“以前想開廟的,現在我都成官將首叛徒了,總不能回老家開真君廟和我爺爺師父他們打擂臺吧。”
李追遠:“那就在村裡開咖啡店。”
林書友臉一繃,隨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
剛走到招待所門口,林書友的包子也剛好吃光。
林書友擴了擴肩,吃飽喝足,再去眯個小覺,起來後繼續去會議室端茶倒水。
李追遠停下腳步,看向廊道外。
林書友:“嗯?嗯!”
阿友也反應過來,廊道外,有兩道黑影剛剛一閃而過,不是鬼,是人,而且身手好得離譜。
李追遠從對方身手上,看出了些許似曾相識,自己以前,應該經歷過。
對方奔去的目的地,正好是李追遠他們住的那棟樓,翟老和羅廷銳他們,也住在那裡。
“嗡!”
有一道紅色的身影自上方窗戶落下,攔截住了那兩道黑影,不用猜,正是血猿狀態下的譚文彬。
“嘿,我可是盯著你們倆好久了,一直在外圍摸索著不進來,把我等得都快睡著了。”
兩道黑影撲向譚文彬,雙方剛一接觸,就被譚文彬身上的血氣彈開。
林書友對李追遠開口道:“小遠哥,你等著,我去幫彬哥把那倆雜碎給逮起來!”
下一刻,剛剛被譚文彬彈退的兩道黑影全部站定,左手攤開,右手握拳,單腳跺地!
兩股凌厲的氣息,降臨在他們二人身上,隨即,二人齊聲吟唱道:
“官將首,惡鬼~只殺不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