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屍人

第471章

“嚯,你這娃娃,力氣不小哩。”

老爺爺嘴裡叼著菸斗,笑呵呵地看著李追遠提著兩個水桶進來。

李追遠將水倒入鍋中,想去添柴時被老人攔下。

“你坐遠些,爺爺來燒,別燎到你,娃娃皮嫩。”

李追遠在旁邊坐下。

老人操拾一通後,將鐵鉗放下來,嘬了口旱菸,問道:

“害怕不。”

“不怕的。”

“嗯,不怕好,都過去了,人沒事就好,我去抬人時,看見他們一個個那樣子,都覺得嚇人。你們這倆娃娃,是有運勢的,沒怎麼傷著,都沒破相,挺好,咳咳咳……”

“爺爺,您最好少抽點菸,對身體不好。”

“戒不掉了,呵呵,這輩子,就指著這一口樂子過活哩。”

李追遠站起身,走到老人身後,雙手放在老人肩上。

“哎哎哎,用不著,用不著的,娃娃,不用這樣……喲喲喲,咳!咳。咳!”

老人一開始以為孩子是在給自己揉肩膀,誰料力道忽然一變,這手在自己後背一推再一連捶,低頭重咳了好幾下後,咳出了一大灘黑濃色,也不知道是血還是痰,但胸口一下子就不悶了,連吸進肺裡的空氣都變得清涼許多。

“你這娃娃,竟還有這本事?”

“嗯,跟家裡學過。”

“呵呵,爺爺舒坦多了。”

李追遠坐了回來,等水燒開後,少年拿瓢將熱水舀入桶裡,提著它們回臥房,老婆婆正好從臥房裡走出來。

她快步走到老爺爺身旁,伸手快速拍了拍老伴兒的胳膊,笑道:

“我跟你說,這輩子,我都沒見到過這麼好看的女娃子,我剛站門口,瞧她坐床邊,都瞧入了神。”

李追遠將手放進盆裡,試了試水溫,道:“可以了,擦一擦身子吧。”

阿璃走了過來。

李追遠背過身去,將蠟燭往外擺了擺,拿出本子和筆,開始記錄這一浪。

身後,先是女孩脫衣服的聲音,然後是擦拭時的水珠聲。

女孩擦完穿好衣服後,李追遠收筆起身。

阿璃坐到少年先前坐的位置,從登山包裡取出刻刀和一截從家裡帶來的牌位材料,開始雕刻燭臺。

身後,李追遠用女孩剛洗過的水,給自己也擦了一下身子。

大晚上的燒水麻煩,不想再勞煩人家了,以前住南通爺爺奶奶家時,家裡孩子多,木桶裡的洗澡水也是幾個孩子輪流洗,沒功夫一洗一換。

李追遠洗完後,端起盆,將水倒掉,回來時,阿璃手裡的燭臺也已經雕刻好了,把蠟燭放了進去,房間裡一下子敞亮了不少。

就一張床,老婆婆鋪得很柔軟,阿璃指了指床頭,那裡放著很多餅乾、糖果,是老婆婆先前拿進來的,應該是平時不捨得吃,專預備過年時留給孫子輩的。

李追遠將這些收起來,放好,晚飯老爺爺洗了個豬頭。

自己屋裡煮了一鍋肉,還給別家送去了許多,吃得很飽,現在不餓。

阿璃躺裡面,李追遠躺外面。

三條被子,一人蓋一條,第三條共同蓋在二人上方。

少年指尖探出被子,惡蛟飛出,來到蠟燭前轉了一圈,熄燈。

前陣子在山林裡露營,睡久了睡袋,回到屋內溫暖的床上,很舒服。

但睡著睡著,李追遠心有所感,又睜開了眼。

阿璃的眼睛也睜開了。

二人都精通《柳氏望氣訣》,對周遭環境的氣機變化很敏感。

這是絲縷天道氣息的垂落,代表著點燈,攢聚成束,說明很多盞燈將要點起。

李追遠看向阿璃,

開口道:

“去留一留,送一送吧。”

……

“少爺?”

夏荷的目光,在少爺胯部不時掃過,欲言又止。

徐默凡:“我沒事,他是在暗喻,你沒聽明白。”

夏荷邊擦著眼角淚珠邊用力點頭,表示自己是信的。

徐默凡有些艱難地起身下床。

“少爺,你這是要做什麼?”

“扶我去門口坐坐。”

在夏荷的攙扶下,徐默凡來到門口木質臺階上,坐下。

恰好有一隊人,從門口經過,中間那位手裡拿著一盞燈。

他們沒看向徐默凡這裡,徐默凡也沒去細細打量他們。

雙方在這時,似有一種互不打擾的特殊默契。

夏荷心有猜測地問道:“少爺,他們身上的傷這麼重,不好好躺著養傷,這是要去做什麼,是去……”

徐默凡:“嗯,去二次點燈,他們要認輸了。”

夏荷:“還是我家少爺意志堅定。”

徐默凡:“我是被堅定。”

夏荷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

那一日,在老槐樹下,她親眼目睹少爺持槍衝出去了,然後少爺跪下了。

她知道那次少爺心神受到極大打擊,接下來的這些日子,少爺整個人都變得懶散頹廢起來,對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

只是,出於對自家少爺的崇拜,她原本以為少爺能重新振作走出來,可目前看來,並沒有。

前方夜幕下,少年與女孩牽著手走了過來。

李追遠停下腳步,看向坐在臺階上的徐默凡,對他點了點頭。

徐默凡回以點頭。

沒做交流,少年與女孩繼續向村中央走去。

等二人離開後,夏荷小聲問道:

“少爺,那位是特意去觀禮麼?”

徐默凡:“他沒你想得那麼無聊。”

“那是……”

“應該是去勸一些人,不要二次點燈吧。”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讓競爭對手退出,不是對他更有利麼?”

徐默凡抬頭,看向對面屋頂煙囪處立著的揹負雙鐧的身影。

“他有他的計較與安排,再說了,我們還能算得上他的競爭對手麼?”

“少爺,您忘了叔公以前說過的麼,槍在人在,人有一口氣、槍就有一股意。”

“是啊,叔公是這麼教我的,結果他故意瞞著我,自己早就悄悄放下偷著樂了。”

徐默凡回想起在洛陽的那段日子,那位給叔公送酒送花生米,還特意留下來幫忙安頓好了叔公的後事。

以那位的真實身份,做到這一步,真的是給叔公,也是給徐家槍,莫大的禮遇與尊重了。

槍者有傲氣,但真正的傲,是不卑不亢,而非輸不起放不下。

“夏荷,有花生米麼?”

“沒有炒的花生米了,但……”夏荷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帶殼的花生。

徐默凡:“可惜了,沒……”

夏荷又默默拿出一個小瓶子:“借宿的人家,自己釀的酒,我偷偷打了些,少爺,你現在傷重,我只準你喝一點。”

徐默凡笑了。

花生是餐桌上人家給的,酒呢,就是自己偷的了,畢竟正常人家都不會給車禍傷者喝酒。

不過,他們這群人,或許彼此之間會爾虞我詐,但在世俗裡,都是很講規矩的。

各自借宿的人家,要麼翻幾倍留財物要麼分潤出功德,總之,絕不會讓人吃虧。

很多古代志怪故事以及民間傳說裡,經常有那種普通人遇到仙家高人,善舉得報、得賜福緣的橋段,細究起來,其實就如他們現在這般,一浪過後回至民間休整,就比如在靈隱寺點燈行走江湖的道濟和尚。

夏荷剝開花生,吹散花生衣,遞給徐默凡,又自己掌控,給少爺嘴裡倒了點酒。

徐默凡側身,舒服地斜躺下來,感慨道:

“想二次點燈,本就是認輸的;被人勸下不去點燈,相當於點了第三次燈,確實給這江上又增添了一抹變數,但這變數是對其他人的,而非對他。

只要他不死,他不夭折,日後就算浪上相對而立,你猜猜那些被他之前勸著不去點燈的人,還能有勇氣去與他爭鋒相對麼?”

……

“令兄啊令兄,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三思啊,千萬三思。”

陶竹明坐在椅子上,看著拄拐站在自己面前,手裡拿著一盞燈的令五行。

令五行:“令某下江了,對陶兄而言,不是好事麼?”

陶竹明:“擱以前,你要說你認輸了,我會放三天三夜的鞭炮,你現在認輸了,不是把我留火堆上烤麼?”

令五行:“我祝陶兄前程似錦,早登龍王之位。”

陶竹明:“想祝福也得等離開這兒在說,在這裡祝福我,我懷疑你是在咒我死,提醒人家早點斬草除根。”

令五行:“不至於,他不會在這裡殺人,要殺人,也會等到下一浪。”

陶竹明:“呵,井口那邊的場景你也看見了,到下一浪裡,咱們這群人中,還能剩下幾個?”

令五行:“還是有些的。”

陶竹明:“那有些的,怕是見了我,就會先捅我,我說的就是那杆槍,你看,那傢伙老早就一副心灰意懶的樣子,今晚居然沒到井口這邊來排隊。”

陶竹明與令五行借宿的人家是個二層木樓,他們倆此時就在二樓房間視窗,正對著村中央的那口井,一切都看得真切。

令五行撥弄著掌心鏽蝕的燈盞。

陶竹明從懷裡取出方印,方印放光,釋出結界:

“令兄,江湖永遠都不缺天才,一時落後並非一世落後,笑到最後的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我承認,那位當下確實讓人絕望,但江湖很大,可不僅僅是在這條江上,他的坎兒,還多著呢,能不能徹底趟過去,猶未可知。”

令五行:“陶兄,我想點燈的原因是,我怕我不點燈的話,就會淪為去阻擋他的那道坎兒。”

陶竹明:“道義擱置、對錯不論,令兄你真的就這麼引頸待戮了?”

令五行:“我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他不一樣,上一代的事,你我都或多或少有所耳聞,但一樣的招數,我認為在他身上不管用。

他不姓秦,也不姓柳,卻兼顧兩家之長,又摒棄兩家之累,他沒有規矩的,他喜歡立自己的規矩。

鹿家莊之事,就是他特意拿來向上一代參與那件事的勢力進行宣告,明家都被弄成那副鬼樣子了,卻還沒撕破臉。

你說,下一浪裡,會被對不起搞錯了的,又會是誰家?”

陶竹明:“我相信,老東西們,還是有些東西可以爆一爆的。

上一代壓制下去了,這一代他們只會更得壓,哪怕付出更大的代價。

這位越強勢,老東西們就會越快完成內部共識,達成一致。

哪怕只是為了留在江上看煙花,我都不捨得現在下去。”

令五行:“陶兄,你就不怕自己成了被放上天的煙花之一?”

陶竹明:“我陶家……乾淨!”

令五行不再說話,轉身,拄拐,持燈,下樓。

下了樓梯,來到門口。

令五行看見自己的人,已經在門口等著自己了,但他們不是朝裡站,而是朝外。

外頭路面上,少年側著身,看向屋裡。

令五行嚥了口唾沫,走到門口。

李追遠:“傷勢這麼重,不要亂動,好好躺著養傷。”

令五行聽到這話,發力攥著手裡的燈盞,傷口裂開,鮮血流出。

他想得很通透,他想下去,不僅是為了認輸,更是為了表明自己的一種態度。

當李追遠在這一浪裡,給狼群立下規矩時,狼群其實也是在透過規矩摸索狼王的脾氣。

令五行要的,就是這份保底。

先保住自己,再圖謀給令家保留些火種。

但很顯然,那位並不想如此輕易地給自己這份保底。

令五行眼角餘光,看向自己身上的新紋身。

原來,對方早就折過價了,清晰地一碼歸一碼。

想要對方願意未來報仇下手時,留一線仁慈,那自己,就必須一直留在江上,為其開路,為其護航,為其剪除其他競爭者。

到最後放眼望去,這條江上,沒競爭者了,全是他的人。

對別人而言,這或許是好事,但對他而言,他可能永遠都拿不到自己想要的,因為看對方很快就能給自家秘術進行提升的恐怖天賦,對方永遠能給得起自己加班費,不會開人情白條。

可他令五行,現在最想要的,就是被畫餅啊!

“前輩,不怕您笑話,我令五行,信得過您,但我信不過我自己。”

繼續留在江上,令五行怕自己會捲入未來針對這位的佈局裡。

李追遠:“那是我最樂意看到的。”

令五行仰頭,用力眨了眨眼,然後點點頭,轉身,重新走回樓上。

這燈,他不點了。

李追遠牽著阿璃的手,繼續向井口那邊走去。

回到二樓房間裡的令五行,將燈放下,整個人,似是被抽光了精氣神。

陶竹明自是聽到了下面的對話,對令五行道:

“下一浪,我是不是得擔心令兄你會捅我了?”

……

朱一文在幾個手下人的簇擁下,一蹦一跳地從拐角處蹦出來。

他現在是清醒的,但因為潤生未休息好,還沒給他抽取屍毒,所以這會兒他僵性未改。

朱一文黑長指甲裡,掐著一盞燈。

蹦蹦跳跳剛來到村道上,他停了下來。

“呼!”

嘴巴一吹,吹起額頭上貼垂下來的符紙,看見了恰好從前面走過去的少年。

李追遠沒看他,也沒停下,只是對他擺了擺手。

“好嘞!”

朱一文原地起跳,轉身,帶著自己的人,繼續蹦蹦跳跳回去。

斜側方屋裡。

羅曉宇正在給花姐上藥。

花姐是半武夫半刺客,在小地獄裡的廝殺中,傷勢很重。

“曉宇,姐讓你勞累了。”

“不累的姐,你腿短,又沒屁股沒胸,很快就擦好了。”

“姐謝謝你。”

“哈哈。”

花姐不是姐,按輩分,是羅曉宇的長輩。

羅曉宇很小時,就被門派老祖宗察覺出天賦,著重立下規矩,禁止他張揚顯露。

老祖宗當然清楚,自家門派,尤其是底層,哪可能真的是溫良恭儉讓,他就是故意以這種方式,來磨礪羅曉宇的性子。

就連點燈行走江湖,也是明面上角逐出一個,背地裡讓羅曉宇偷偷點燈。

按江上規矩,同一個傳承勢力的點燈者會很快碰到一起,廝殺出一個勝者,彌生和尚就是把當代青龍寺點燈者殺了,奪了其袈裟與禪杖。

羅曉宇運氣好點,沒遇到同門相殘,門派裡明面上點燈的那傢伙點兒背,早早地就遇到一位狠角色,被殺了。

老祖宗得知訊息後,氣得連吐三口血。

門派裡其他人以為老祖宗是在為這一代的門派發展憂慮,實則是那位點燈者行走江湖時身上帶的那副棋盤,是門派真正的重寶,本來是老祖宗預備著透過那位之手,“交”到羅曉宇手上的,結果那位死得急,連人帶寶都沒了。

老祖宗要為宗門發展計,這麼做沒錯,但羅曉宇這樣一個陣道天才,卻被逼著得去體驗人情冷暖。

而花姐,是當時給他溫暖的那個人,花姐不知道她的善良,給的是一位門派重點培養的天才,後來羅曉宇堅持,他只要花姐拜自己,拒絕了老祖宗安排的另一位人選,按理說,花姐是沒那個資格的。

敷好藥,羅曉宇起身,走到木桌旁,將棋盤擺開。

花姐開口問道:“你做出決定了吧?”

羅曉宇:“嗯。”

花姐:“挺好的,哪怕沒能走到最後,大大方方地回宗門,你以前想要的,也都能得到,未來掌門之位,也大概會是你的,這一代,沒人能和你爭了。”

羅曉宇開始擺棋子。

花姐見他情緒低落,就繼續道:“想想你心心念唸的大師姐和小師妹……”

羅曉宇停住落子的動作,開始幻想。

花姐笑道:“等回宗門後,打她們的臉,讓她們後悔。”

很俗套,卻又很讓人嚮往。

羅曉宇左手托腮,右手繼續落子,想著想著,自己也笑了。

花姐:“曉宇,點燈認輸不算什麼的,你未來的人生,一樣會很精彩美好。”

羅曉宇:“師姐師妹都有自己的歸屬了,想想就可以了,沒必要真的去做。

花姐,人最想要的,往往是人最得不到的時候。

回去後,我還是以前的我,不是為了讓大家習慣,而是我已經習慣了。”

花姐:“曉宇,你沒必要繼續委屈了自己。”

羅曉宇:“沒委屈,當花姐你站我面前,教訓那些在陣林裡戲弄欺負我的師兄時,我很開心。

道法自然,陣法亦自然。”

羅曉宇將一枚黑子落下,破損的棋盤上,釋放出圓潤的光澤,似其破損青春,得到另一種自愈。

這時,窗外明月處,撒照來一縷光暈,風水氣象凝成一枚白子,落入棋盤。

棋盤顫抖,諸子活躍,似那自愈的青春,重新迸發出新的躁動。

羅曉宇看了看窗外,扭頭對床上躺著的人道:

“花姐,我不急著點燈了,再等等,再玩玩。”

……

馮雄林帶著自己倆人,站在外圍排隊。

井口那邊的人群正在商議,到底是一個一個來,還是大家一起來。

大傢伙,都對這泡夜尿,有著極高的儀式感追求。

馮雄林轉過身,看向走過來的李追遠與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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