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盯著顧為經從胃裡反出來的酸水看。
有些時候。
生活既陽光明媚,又春暖花開,就像普拉特爾公園的春天。
而有些時候,無論你想還是不想,生活就是會聞起來散發出嘔吐物般的汙濁味道。
安娜記得她照顧奧古斯特的過往。
奧古斯特是一條特別聰明的狗子。
它甚至學會了使用抽水馬桶,僅此一點,安娜就堅持認為,貓眯雖然很萌很可愛,但狗狗才是人類更優秀的好夥伴。
但多年前。
奧古斯特剛剛來到家裡不久的時候,有一次它因為乳製品過敏而患上了嘔吐症,病焉焉的趴在地上。
當時還健在的姨媽堅持不讓使女幫忙,要求安娜自己照顧屬於她的史賓格犬。
她不得不去清理它的嘔吐物,還有排洩物。
安娜做的很好。
她不是見到一隻蟑螂,就會發出驚人的尖叫聲的女孩子,一些嘔吐物而已,更是嚇不到她。
那整件事的感覺就像是,你看到一隻擁了兩對土氣耳朵的小狗狗可憐巴巴的盯著你看,伸出手過去,它就會唔唔的叫出聲。
所以……
好吧,好吧,別擔心,儘管很麻煩,但我還是會照顧你的,否則我還能怎麼辦呢?
整件事讓伊蓮娜小姐心中充滿了奉獻感。
她不是在照顧虛弱的小狗,而是隻要做了這件事情,她就是一個強大的人。只要做了這件事情,她就能讓姨媽開心。
只要做了這件事情——
她就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大人。
伊蓮娜小姐此刻的舉動,卻和她此前照顧奧古斯特時的心態,很不一樣。
有過那麼幾次,在新加坡,在萊佛士酒店的咖啡廳裡,在濱海藝術中心面對羅辛斯和亞歷山大質疑的時候,安娜會下意識的把顧為經當成了需要關切的“小動物”來看。
而每一次的結果,他們兩個乒乒乓乓見面就吵個不停。
這都只說明瞭同一個問題。
顧為經並不是奧勒。
他不是坐著直升飛機降落在莊園的停機坪裡,又是上躥下跳,又是用頭蹭你,又是朝你呲牙,最終目的只為了你擼兩下它的後頸皮做為獎賞的傢伙。
很難說清伊蓮娜小姐這麼做的理由。
她不是出於憐憫、慈愛、或者所謂母性的職責做這件事情。
她做這件事情是沒有任何理由,她的動機來自一個更高的源泉,一個更底層的本能。
有些時候。
你會為了照顧別人而照顧別人。
有些時候。
你會像關切自己一樣去照顧別人。
伊蓮娜小姐用很快速的速度瞥了一眼顧為經吐出來的東西,掃了一眼那些清水一樣的東西里所夾雜著的紅血絲。
她的動作迅速而隱蔽。
不是出於厭惡,而是出於關切。
有些人喜歡別人不停噓寒問暖來體現她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
安娜偏不。
設身處地的想象一下,要是安娜躺在那裡吐不個不停,她並不希望自己在意的人盯著嘔吐物看個不停來表達關切。
安娜會很擰巴的感受到羞愧,覺得她無力繼續去維持生活的秩序。
掃一眼是她希望這些血跡是從顧為經鼻腔、口腔裡破損的傷口裡流淌出來的,而非來源於胃部。
她問顧為經是否覺得的暖,不是在講冷笑話,而是擔心他是否有胃出血的症狀。
亦或更糟。
腹部的重擊有可能造成胃穿孔,胃部的酸流淌到哪裡便會消化到哪裡,在遠離救援的大海上,這樣的傷勢將會非常的致命。
事實上。
那又是個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問題。
因為就算是個豐富的醫學專家在這裡,在沒有工具的筏子上,他也什麼都做不了。
伊蓮娜小姐抓住一邊的織物扶手,凝視著雙目緊閉,隨著海浪的起伏,頭像木頭人偶一樣來回搖晃的年輕人。
無論是暈船還是腦震盪。
這樣晃來晃去,都只會加重情況。
伊蓮娜小姐在顧為經的身邊坐下,把他的上半身抱進懷裡,用手和身體儘可能固定住他的上肢,柔軟的吸住了他的頭。
“謝謝你,但不用……我……”
顧為經用巨大的意志力睜開了眼睛。
面對吐的稀里嘩啦的年輕人在那裡試圖死鴨子嘴硬的情況,伊蓮娜小姐根本連小拇指都沒動一下。
身為真正的嘴強王者的安娜只用一句話,當場就把他治的服服帖帖。
“我覺得有點冷,想要抱著什麼暖和一下。”
她用命令般的口吻請求道。
最後一絲意志力被這句話消耗了個乾淨,顧為經徹底躺平不動了。
安娜瞥了懷裡的年輕人一眼,把筏子邊的透氣窗的拉鍊拉開了一些,讓流動的海風和冷空氣,能夠吹拂在他的臉上。
想要抱著什麼暖和一下,是女人隨便找的說辭。
真把顧為經抱在懷裡。
她才發現對方身體在發燙。
經過了貨輪一晚上跌宕起伏的態勢變化,又是打人,又是捱打,又是逃跑,又是開槍,最後在大海里淋了個透心涼。
終於。
到了後半夜的這個時候。
他開始發起高燒來。
安娜把螢螢發光的冷光棒掛在救生筏的頂棚上,拉過一邊的急救箱,單手翻找了起來。
高能量巧克力,壓縮餅乾,急救哨,以及一套魚線和路亞塑膠餌料漂。
這一隻救生筏能坐五到十人,應急包裡的口糧也是十人份的,短時間內,他們不用考慮用手指拿著魚線釣魚的問題。
壞訊息是,她沒有找到礦泉水。
救生筏不是救生艇。
壓縮起來不到一個汽油桶大小的充氣筏子,不可能裝下太多的淡水。
好訊息是。
急救箱的底部有一張應急的防止失溫的保暖毯,以及一支小型的吸管型的反滲透膜淡化器。
安娜把顧為經放到一邊。
她小心的用急救箱取了三分一的海水,放在他們身邊。
重新抱住顧為經,環住他的身體,如樹懶環住樹枝,用這張防止失溫的保暖毯同時裹住他們兩個人的身體。
這一次。
顧為經沒有再強撐著掙扎。
按照說明書上的指示,安娜把給這艘筏子用來應急補氣的打氣筒連線到了淡化器上。
她把吸管的進水端插好,一端含進自己的嘴裡,兩隻手在顧為經的胸前操作起了連線著吸管的氣壓手泵。
海水被氣壓推過滲透膜。
大約二十下之後,伊蓮娜感受到了吸管裡有水流流出。
微微的發鹹,但是很淡,還微微的發苦。
這種滲透膜的除鹽率只能達到95%上下,不過,淡鹽水在這樣的條件下,未必算是壞事。
安娜啜飲了兩口淡水。
吐出吸管。
把它插在了顧為經的嘴唇裡,水流流入它的口腔,殘留的鹽分蜇的他眉頭跳動。
“喝吧,你需要補充水份。”
安娜說道。
“不要大口喝,要把水含在嘴裡,很小口,很小口的輕輕的抿。”
顧為經默默的從吸管裡吸著水。
有涼絲絲的手指從他的身體間拂過,他睜開眼睛,女人的頸項呈現在他的眼前。
秀麗十足。
頭頂的冷光燈,隨著顛簸搖晃,瑩瑩得發出綠光。
於是。
就像玉石吸滿了光澤。
那樣極為靜致的美豔,也自己瑩瑩的發出光來。
顧為經看見伊蓮娜小姐手裡正捏著一個溼透了的厚信封,剛剛用保溫毯包裹住他們兩個人的身體的時候,安娜注意到了這個信封和錢包把顧為經的口袋撐的鼓鼓囊囊的。
伊蓮娜小姐隨手把錢包放到一邊。
卻把信封拿了回來。
“這支信封——裡面裝的是什麼?”
顧為經好奇的問道。
“秘密。?”
伊蓮娜小姐拿捏著他。
剛剛她覺得自己會死的時候,她把這個信封交給了對方,現在,又擺出了一幅想要知道答案,就得求我的模樣的。
顧為經想要苦笑。
又覺得疼。
“這樣吧,現在不是看信的時候,等到了岸上,這些事情都結束了。”
安娜輕輕一笑。
“我把它讀給你聽,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