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伊蓮娜在沙上寫下“馬仕”這個名字。
盯著那串字母。
女人心中湧現出一股子不快,他竟然敢,他竟然敢把他那套可笑的打扮小丑似的糊弄人的把戲用在對方的身上。
與其說剛剛的那番話,是安娜在掄起“小皮鞭”抽打顧為經,不若說,她是在啪啪啪的抽打著馬仕畫廊的大老闆。
好吧。
馬仕三世這番鞭子實在是挨的有點冤枉。
不加感情的評價,伊蓮娜小姐心裡的某一部分,也清楚人家只是做了一個合格的畫廊主應該要做的事情。
平心而論。
他大約也確實是在為了顧為經好。
明年就立刻開個展只來得及開那種摳摳搜搜的小型展覽。不過,再“小型”的個展搭配上盧浮宮這種金字招牌,也敷衍不到哪裡去。
伊蓮娜小姐可以說,馬仕三世特意耍了個心眼,在開始時便壓縮了辦展時間,從而控制畫展的規模和成本,順便讓沒有相關經驗的顧為經只能像救命稻草一樣,把畫廊牢牢的捉住,聽從畫廊的指揮。
用這樣急切的策展時間,凸顯出畫廊方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
人家也可以說。
一個二十多歲的畫家在盧浮宮的個展,和一個十來歲的畫家,在盧浮宮的個展,宣傳和營銷上是截然不同的。
從倫勃朗到畢加索,藝術行業一直以來都很吃“神童”的人設。
馬仕三世是為了趕在顧為經二十歲的生日以前,就給顧為經在知名美術館裡策劃一場個人展覽,堪稱煞費苦心。
本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
很難分個具體的對錯。
而且有些事情,曹軒能說,劉子明能說。
安娜也能說。
伊蓮娜小姐想不理解誰就不理解誰,《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想噴誰小家子氣,就噴誰小家子氣。
換成顧為經,說起來未必就多方便了。
把人家辛辛苦苦給你策劃的展覽方案,像丟廢紙一樣丟到一邊。
說摳搜。
嗬。
馬仕三世固然在追捧顧為經不假,但你就真當人家是隻丁點脾氣都沒有的大舔狗了?
真正讓伊蓮娜小姐那心中隱隱的火苗燃燒起來的,不是這家超級畫廊內部疑似有八婆在嚼她的舌根子,而是——
馬仕三世算什麼東西。
他竟然敢妄圖在他的手腳上綁上絲線,像是操控提線木偶一樣,操控他!他哪裡有資格跑來當他的策展人呢。
遠在歐洲的畫廊主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已經被安娜“噗、噗、噗”的往心口戳了好幾劍。
安娜自己也策劃過藝術展,甚至此刻正在濱海藝術中心裡展出的那套以音樂劇《貓》為主題的參展作品,就是她為“偵探貓”提供的建議。
奈何……
安娜小姐姐主打的就是一個雙標。
“馬仕畫廊那裡,我來幫你搞定。”
安娜盯著沙上“marsh”這串字母片刻,用不算靈活的赤著的右腳足尖踩在上面,把它抹去,猶如一腳踩在了馬仕三世的臉上。
她想了想。
又把那九位女神的名字一併擦去。
無意冒犯——
要安娜說,這些固然都是奧林匹斯山的諸神,但她們最好還是去管希臘人的事情好了,跑到馬仕三世那裡作客也行。以馬仕畫廊如今的經營狀況,他們的藝術家,比如那個戴克·安倫,看上去很需要繆斯女神前來做客。
反正不要跑她的領地裡來指手畫腳。
“忘掉他給你的所有建議,讓我們來重新去確認一個展覽的主題。”
她如此吩咐道。
顧為經靠在海邊的一棵粗長的海人樹邊,聽著女人的話語,冰冷之中暗藏著洋溢的激情。
安娜所表現出來的遠遠不止對於一場畫展的激情。
這種激情還巢狀在另外一種決心之中——那就是,眼前的一切都會過去,他們絕對不會受困在這座寂寥無人的荒島之上,與椰子樹為伴的決心。
自從昨日。
被顧為經從海水裡撈上來以後,安娜心中就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對於生命的熱情以及決心。
她告訴顧為經。
睡一覺,一覺醒來,他們就回到岸上了。
就算沒有。
她又告訴顧為經,不若來畫畫吧,在太陽落山以前,就會有空中的救援隊找到他們。
若是還沒有。
明天,後天,乃至一週後。
反正他們一定會獲救,這是她說的,這是來自她的承諾。
沒有道理又無比堅定。
她身上還沾著海水乾涸所留下的鹽漬以及砂礫,連鞋子都在海里丟掉了,可女人她看上去簡直容光煥發。
就像昨天夜裡。
她把對方抱在胸前,讓發燒的年輕人從那隻吸管裡,小口小口的補充著因為高溫和寒冷交雜而流失的體液那樣。
安娜從顧為經身上獲取了生命的力量,現在,她試圖用這樣的力量餵養反哺給對方。
顧為經頭依然在脹的痛。
彷彿無法清醒般的宿醉感,始終滯留在他的身體之上,徘徊不去。
不光是此刻傷口和低燒。
更重要的是昨日的經歷——嘭!嘭!嘭!連續的開火,倒下的男人。
手槍的後座力比他想象的要稍微大一些,他每一次開火,槍管就會不受控制的向上抬起,直到打空整個彈匣。
顧為經不清楚他開了幾槍,也不清楚他具體打中了幾槍。
他只看見。
那個想要對他說些什麼的男人,整顆頭像是捱了重量級拳王的一記兇猛的勾拳一樣,向著右側歪去。
顧為經都懷疑他的頸骨折斷了。
然後血從他的頭上沽沽的湧了出來,遠遠比被伊蓮娜小姐一槍同樣爆頭的那個女人慘烈的多。
等他軟倒的時候。
整張臉已經被染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了。
他——
他殺了個人啊!
顧為經沒有矯情到要為了對方哭泣,懺悔似的大喊,omg的,我都做了什麼,我竟然殺了個人,我是罪人之類的地步。
他沒有選擇的權力。
他不開槍,對方就會開槍。
絮絮叨叨的談話解決不了世界上的很多問題,有些時候,人生就是一場比賽拳頭大小的拳擊較量。這是伊蓮娜小姐的理論,也未嘗就會是錯的。
你就是不得不凌厲起來。
那種場景下。
生活就是讓人變得無從選擇,而這也是生活的本來面目,這就是所謂的……悲劇本身。
他可以平靜的面對豪哥的槍口。
他也可以平靜的扣下扳機。
顧為經心中沒有太多恐懼。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如果是一把刀也許還需要下定決心,血貫瞳仁。
熱武器在加劇了現代戰爭的殘酷性的同時,也一定程度上消減了衝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