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變得平淡了起來。清澈。
澄摯。
自然。
幾片枝葉佔據畫面的一角……也稱不上一角,沙灘是無限廣闊的畫布。
正因為沒有確定邊界,也就談不上構圖。
構圖只存在於繪畫者和看畫的人的心中,伊蓮娜小姐相信,那幾枝枝幹是從畫面的右側角落裡延伸出來。
她在腦海裡想象著它怎麼生長,怎麼翻轉,怎麼長出枝葉。
它們疏密有致的生長在一起,被自然的動勢所裹挾,誓要從沙地裡掙脫出來不可!雨後樹木帶著清新氣息的棕黃色,便也順著這樣的氣息,也順著這樣的動勢一同覆蓋住了沙中的樹枝。
然後是寬大的、嫩綠的枝葉。
顧為經用指尖拂在葉片間頭髮絲樣的紋理,是它的葉脈。
它也是綠色的,暗色調,應該要比葉片的綠色更深一點,也更加堅韌一些。
……
整幅畫是一首音樂。
顧為經畫在沙上的線條,就是這首音樂的一連串音符。
伊蓮娜小姐有個音樂家朋友,每次去聽音樂會的時候,一定要帶本琴譜,然後再帶個微光手電筒用來看譜子,有些時候還非要坐第一排。
這件事就跟小學老師講課的時候,有班上的學霸整天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盯著老師看一樣討厭……認真聽講當然是很好的,但你拿著本教師指導手冊,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嘆氣,還要偷偷給老師打分,這是要搞哪樣嘛!
都會了不想聽,大爺您睡覺好吧,做做其他課作業也行啊。
這麼幹是鬧事來的吧!音樂家朋友和安娜說,音符是骨架,音樂是從音樂上長出的血肉。
他每一次都要去看一遍譜,思考著一個音符應該如何延展出下一個音符,然後和臺上演出者的演奏相互應證。
這是心靈的相互碰撞。
密葉隱歌鳥。
香風留美人。
伊蓮娜小姐踱著步子,繞著顧為經的作品觀察。
她眼前無疑是一幅關於正午,關於陽光的畫。
顧為經畫面裡不見大片大片熾熱的顏料,他沒有顏料,他是用盎然、清新,明媚的畫面動態側面說明的這一點。
畫家用密密的葉子隱去歌唱的黃鸝,用五月玫瑰、依蘭花,和格拉斯茉莉的香風,捉住匆匆走過的法式佳人的衣袖。
顧為經線上條上承載出了美好時光的倒影。
安娜圍繞著顧為經的作品緩行,她的目光追溯著顧為經畫出來的簡單的細枝延伸,想象著在留白裡,在沒有畫出來地方里,一整片雨後正午時分明麗清新的樹影。
伊蓮娜小姐見到,顧為經的手指一抹,一點。
於是。
所有的清新的意象,又凝聚在一小滴的露珠裡,滴入了沙中。
顧為經抬起頭,盯著伊蓮娜小姐看。
安娜也盯著顧為經看。
“畢加索一直認為,線條和音樂有相似性,是抽象世界的終極提煉。作畫的本質上是手和心靈之間的直接對話,畫筆並不重要,畫筆僅僅只是實現這一過程的工具。”
女人蹲下身。
坐在顧為經身旁。
“今天我看到了這一過程的生動演示。”
安娜說。
“你也去擦一下身體吧,等你回來……”
“關於你的畫展,我有一些建議想和你說。”
她露出了一個微笑。——“塞尚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型個人展,和他的經紀人沃爾夫關係匪淺。那是在1895年11月至12月,沃爾夫為他聯絡上了巴黎拉菲特街的一條小畫廊。那是歐洲戰前的美好年代,藝術市場節節攀高。而那年塞尚已經56歲。他跑去參加巴黎沙龍,巴黎沙龍不要他。他跑去參加印象派,在印象派裡也被邊緣。”
“他是銀行家的兒子。衣食無憂,但在藝術界又一事無成。”
“他會在十年內死去——而在那之前,他會站上歐洲的藝術之巔,為整個輝煌壯麗的十九世紀歐洲美術史,畫上一個句號。”
入夜。
顧為經平躺在火堆的一側,頭頂枕著一塊木枝。
安娜則盤膝坐在火堆的另一邊,手搭在腿上。
他們兩個人,望著遠方的海面和天空,像是兩隻坐在沙發上,或躺或作姿態格異的一起看電視的貓。
昨夜的雨過後。
這一夜天上沒有一片雲。
群星璀璨。
他們的四周依然很是安靜,只有木料輕輕的燃燒時的嗶波聲,和兩個人對答間纏綿在一起的聲音。
安娜的興致卻很好。
他們就這麼聊著天度過了整個白天,看著太陽紅紅的沉入大海,夜幕塗抹了整個天空。
通常是安娜在說。
顧為經在聽。
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討論了線條在藝術作品裡的作用以及功能。
顧為經和安娜講述著中國畫裡關於墨色的探索,安娜則有一種非常驚人的聯想能力,告訴顧為經蒙德里安和畢加索在畫筆之下關於線條結構的構建。
他們談論著線條如何在二維的平面裡,切割出多維的視覺空間。
伊蓮娜小姐還提起,如果線條本身過於的抽象,完全服從於某種關於形式的實驗,會不會讓作品本身變得晦澀難解。
安娜提及了蒙德里安的著名的公案。
他的那幅有縱橫線條構成的“格子畫”《紐約城》,擺在知名美術館裡懸掛了75年,研究來,研究去。
才終於被一位策展人指出——
抱歉,你們博物館把這幅畫上下掛反了。
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幽默的色彩。
顧為經說她不知道。
伊蓮娜小姐笑著說無所謂。
他們又把話題切換回了顧為經本身的藝術展上,安娜此刻正在給顧為經講述著有關塞尚的故事。
之前她身上的某種糾結的掙扎的恐懼,通通的都消失不見了。
沒準。
看到那幅畫的時候,安娜便做出了某種選擇。
沒準。
看到那幅畫的時候,安娜忽然明白了這個道理——
“一朵花的美麗,在於它的凋謝。”
這是海德格爾的話語,過往伊蓮娜小姐拿它噴人,噴的很開心。
現在。
顧為經用一幅畫,把這個道理,將給了安娜。
一朵花會凋謝。
它曾經會凋謝,它未來也會凋謝。
春光會濃縮在一滴露水裡逝去,這件事,這幅畫,從來都不是關於對未來的恐懼的作品,而是證明此刻之所以值得加倍珍惜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