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條逐漸在顧為經的指尖,顯示出明顯的聚散變化。
每一根線條,都有自己著自己的朝向、姿態,都有著自己的美學精神。
它們在地上綿延。
安娜的目光順著沙地上掃過。
最先線條僅僅只是線條,由點在地面上平移所形成純粹幾何上的空間結構。
漸漸地這些線條開始分別誕生出獨立的意趣。
濃淡。
深淺。
圓潤而流暢的線,枯澀而蒼勁的線,飄移而靈動的線。
沙土還是原本的沙土,顧為經的細長的指尖則是鐵犁,是糧種,是雨水以及草木的散發著溫度的餘灰。
他的手指貼著沙土犁過,其間所蘊藏著的“美”的種子,便開始勃然生髮。
它們開始在沙地上自我生長。
有些線條嬌弱一些,輕輕淺淺的一條痕跡,像貼在地面上的小草,帶著柔軟的氣息。
它隨時彷彿會被島邊的海風吹散,頗似嫩芽在風中律動搖曳。
有些線條長得更大,更結實。
它們清新而挺拔,帶著強健且堅實的生命力,在沙上堅韌地橫生,就像是在海邊所生長的海人樹。
還有些線條則更加有趣。
看上去斷斷續續的——
安娜盯著輕輕一道如弓一般彎曲的沙痕。它拇指般的粗細,勢大力沉,中間有幾絲幾厘忽然間變得極為纖細,像是從中猛地折斷了一般,然後又被續上。
這種斷斷續續的勾線線條。
往往是不少情況下畫線稿時的忌諱。
畫個畫瓶,勾線的時候,瓶身肚子處的某處線條忽然斷了,或者細頸處和瓶口的橢圓差了幾毫米,沒有成功的連在一起。
這是會被老師批評畫的不認真的!
畫的好不好,像不像是能力問題。
線條連都不連到一起去,明顯就是態度問題了,簡直要逼死強迫症,都不需要伊蓮娜小姐出馬鞭笞你,小學美術老師都會噴你。
達芬奇小朋友人家頂多畫雞蛋畫得不圓。
不夠圓頂多是醜雞蛋。
有個缺口算什麼?壞雞蛋嘛?
顧為經之前畫的線條也有斷斷續續的不連貫感,讓伊蓮娜小姐看的糾結,她拍拍小畫家的頭說了句“可愛”,就轉身跑去洗澡去了。
現在的線條卻沒有讓患有審美強迫症的安娜看得鬱結。
那弓形的線條形制是斷的,卻也沒有斷。
無形的精神連線著它。
它依然蓄滿了力量,它……仍然能射出鋒利的箭來。
顧為經告訴自己,應該要一氣貫之,應該線斷而神連,線散而意不散。
安娜不熟悉這樣的審美哲學。
但她熟悉鋼琴。
繪畫本身就是所有人能讀的語言,顧為經用手指說了似斷而不斷,似散而不散的語言,聽到安娜的耳朵裡,像是在聽鋼琴。
線條便是琴鍵。
她在低音區按下一個琴鍵,或者是中低音的do,或者是re,手指鬆掉,足尖卻踩住延音踏板不放,讓琴絃的聲音繼續沿著踏板的力度綿延,慢慢地透過調整足腕間的力度,讓制音器的毛氈和琴絃若既若離的刮擦,在過濾所有的雜質和毛刺的泛音。
在聲音即將完全消散的那一刻,重新再次重重的擊下琴鍵。
聲音便破碎般的迸發出來,製造出水波盪漾式的聽感。
這樣的線條,就給安娜帶來了相似的感受,它是一條線段,一個字母,一個音符,一滴立於沙上的凝而不散的水珠。
顧為經不滿足只是畫線。
線條被他在指尖編織起來。
字母組成了單詞又組成了詩歌,音符連線在一起構成了巴赫式格律嚴謹的樂章。
晶瑩的水珠組成了奔湧的長河。
河水先在地上流淌,綿延百里後消逝不見。
它沒有乾枯而是匯入隱藏在地下的河道,在地質結構之中穿梭,在地下水網裡積蓄著力量。
於是又是百里。
它轟然之間便奔湧而出。
顧為經畫在沙上的線條在繪畫之間,隨著年輕人的手指流淌,先有形體,有了骨架。
然後在骨架上自然的長出了色彩來。——“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
——(宋)蘇軾《東坡題跋·評韓柳詩》——顧為經在擺弄了那麼多形形色色的線條之後。
最後。
呈現在女人身前的,則是一幅極簡單的作品。
沙上畫畫畢竟是沙上畫畫,傳奇級別的手指塗抹法,僅僅帶給了顧為經靈巧的運用手指來傳達心中筆觸的能力。
安娜去的時間固然不短。
顧為經要是在這段時間,便在沙子上畫出一幅《清明上河圖》出來,實在是強人所難。
然則。
留白,本就是中國畫的強項。
中國畫很少會如同油畫作品那般,用筆觸和色彩將畫面擠佔的很滿。
顧為經只在選擇了林間棕櫚樹很小很小的一域場景,在身前的沙土上用沙痕勾勒出了幾枝交錯的樹枝,幾片寬大的棕櫚葉。
現在。
他正跪坐在地面上,用指尖點出棕櫚葉上滴落的水珠。
顧為經是在畫畫,也是在沙上雕刻。
他稍微融匯了一點點子岡刻法的精髓,手指既是筆須,也是碾玉的刻刀。
年輕人想用“蘸墨法”式的觀感,努力去還原出在棕櫚葉上滾下的水珠的立體感。
這幅畫在安娜的眼中。
它充滿了顏色。
《歷代名畫記》裡說——運墨而五色具。
顏色所涵蓋的意味包括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也包裹了色彩的豐富變化。
它是一種色澤,同樣也是一種質感。
火焰的橙黃色在表面的橙黃之外,還隱含著它的熱量,隱含著它翻湧著的姿態,捕捉了它的熱烈和姿態,同樣也就捕捉住了火焰。
類似很多攝影名家喜歡用的黑白膠片相機。
只須黑白兩種色彩。
攝影師能把世界的質感在鏡頭前記錄清晰了,顆粒感足夠精細,那麼也就有萬千種不同的顏色在其間誕生。
顧為經之前留在沙上的線條是他自己的繪畫試驗,在伊蓮娜小姐的心中,它們也是精彩的線條賞析的教具。
安娜盯著顧為經畫畫,同時也抓著那些線條步步向前。
先是聽到了一個音符。
再是一句樂句。
最後,便是此刻的整首樂曲。
顧為經在練習刻畫線條的過程裡那些炫技般的展示,那些絢爛感,在這幅畫裡逐漸的消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