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漢這時也終於鬆了口,“曉峰啊,叔不是要逼你……”
“不是逼我。”陳曉峰抬起頭,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但眼神卻異常堅定,“這是我該擔的責任。謝謝沈叔,心意我感受到了……”他說完,環視四周,聲音又提高了一些,“各位爺,奶,叔,各位嬸……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都太空了。賠錢,我陳曉峰現在肯定拿不出來。但我今天,就在這兒,當著所有人和部隊同志們的面,給大家夥兒立個字據!”
他轉向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來的李隊長,“隊長,能不能借我紙和筆?”
李隊長立刻讓通訊員拿來了紙筆。
陳曉峰接過紙筆,沒有絲毫猶豫,當著所有人的面,開始寫。他的手因為連日的疲憊和激動,還在微微顫抖,但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
“城西村災後重建責任書”
“一、關於李福貴(李老漢)家祖墳遷移事宜:由我陳曉峰、陳明遠負責,於秋收前,在村後南山坡,尋一上好風水位,重新修葺新墳,立碑安葬。所有費用,由陳家承擔。在此之前,李福貴二老之骨灰罈,暫由……”
“李叔,陳家供奉合適麼?”他寫到這裡,抬起頭,看著李老漢,一字一句地說道:“叔,您信得過我,就把奶和爺的罈子,先放到我家。我家裡人也會修祠堂,給他們早晚上香,等新墳修好了,再風風光光地請回去!”
李老漢愣住。
讓別人家供奉自家的祖宗,這在農村,是天大的人情。他看著陳曉峰那張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抱著骨灰罈的手,收得更緊了。
“如果……可以……當然……”
他說完,陳曉峰點頭,寫下來“暫時由陳家供奉”,寫完,他沒有停,繼續寫。
“二、關於張大牛家十畝水澆地毀損事宜:目前,其中五畝可經由土地平整和清淤後恢復耕種,所需人工、機械費用由村委協調解決。另外被引水渠佔用的五畝,由陳家位於村東頭的十畝良田,任選五畝,進行置換。地契文書,容後辦理。”
“譁——!”
這個承諾一出來,人群徹底炸了鍋!
村東頭陳家的那十畝地,是全村公認的“地王”!土質肥沃,水源便利,種啥豐收。陳家幾代人就靠著這塊地,日子過得比別家都滋潤!還培養出大學生來!
現在,陳曉峰竟然要拿出一半來,換張大牛家那塊被毀了的廢地?
“曉峰!你瘋了!”陳明遠第一個衝了上來,一把按住兒子的手,“那的……那的是你爺爺留下來的命根子!不能換!”
張大牛也懵了,他漲紅著臉,連連擺手:“不……不換!曉峰,俺……俺不是那個意思!俺不要你的地!”
他雖然渾,但他不傻。
佔這麼大的便宜,他以後在村裡還怎麼做人?
“必須換!爸,我就問你,你這地以後是不是也是留給我的?”
陳曉峰卻異常堅決,他看著父親啞口無言,又看向張大牛,那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施捨,只有一種平等的、嚴肅的認真,“大牛哥,這也不是我給你便宜佔。這是應該的。你家為了全村,犧牲了你們家最好的地!那我們陳家,就應該拿出最好的地來補償。這是理,也是情。你不換,就是看不起我陳曉峰,看不起我爺爺!爸,你也別說了,我爺爺在這,肯定也同意!”
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搬出來了陳德水。
這下……死者為大,非但陳明遠,張大牛和其餘人都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稍後有人低低地說起來——
“公道,這的確公道啊。”
“人家的最好的田,換最好的田……這才是公道。”
“人老陳家能這麼三代人打拼出大學生……福氣在這!”
“公道!”
“地道!”
……
張大牛是從頭到尾牆頭草次數最多的了,還時不時地撂挑子,翻臉,罵人……此刻,大莊稼漢竟癟了癟嘴猴,忽然哭了,他別過去臉,一個勁兒地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抹著臉上的汗和淚…眼看陳曉峰的筆寫完,低頭罵了一句“我可真不是個東西,俺孃的罵俺是孬種了……”周圍發出鬨笑聲時,陳曉峰也鬆了口氣,接著筆落到了第三條,他也抬頭,看向一直沉默著的王嬸。
“三、關於王桂香(王嬸)家房屋倒塌事宜……”
他寫到這又停住了。
他知道,房子沒了,對於王嬸來說,意味著什麼。
那不是錢能衡量的。
他沉默了很久,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中,他緩緩地寫道:
“……由我陳曉峰,拜為乾孃。從今往後,養老送終,由我負責。新房,由我來蓋。圖紙,王家定。地基,也可選在陳氏老宅地上。”
“那邊的地勢高,敞亮。比干娘你之前的要好,以後絕對淹不到……”寫完,他放下筆,走到王嬸面前,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他整理了一下滿是泥汙的衣服,對著王嬸,結結實實的,跪了下去,“乾孃!”
這一聲“乾孃”,喊得像是平時那樣簡單,村子裡的人都驚了,因為誰都知道,陳曉峰的母親去世以後,就是柳柔,他也一直叫得姨!
此刻,這一聲乾孃意味著什麼,王嬸也知道。
王桂香那雙早已哭幹了的眼睛,瞬間再次被淚水模糊。
她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只比自己兒子少幾天的年輕人,看著他那張沾滿泥汙卻無比真誠的臉,她懷裡那件冰冷的蓑衣,彷彿忽然有了溫度。
然後她扔掉蓑衣,一把抱住陳曉峰,嚎啕大哭起來!
“兒啊……”
“我的兒啊……”
“你怎麼才來……”
那哭聲裡,有多少年孤苦無依的苦!
但更多的是種被親情和承諾所拯救的、巨大的釋放。
王嬸壓抑了許久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和陳明遠、李翠花等人悄悄抹眼淚的抽泣聲。愈發襯了村口的陽光熾烈。
好久,母子分開,李隊長才在旁鼓起掌來,然後輕輕抹掉眼淚。
周圍的人也有不少跟著抹眼淚,沒有人再說話,只有豎著大拇指和鼓掌,張專家也扶了扶眼鏡,轉過身去,不忍再看。
接著就是其餘人的安頓,陳曉峰就那麼一個個處理完畢了。
陳明遠則從有些驚訝到最後靜靜地看著,而王嬸從認作乾孃以後就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端茶倒水看他缺什麼及時給上,時不時還要抹抹眼淚,浸溼帕子。
陳曉峰卻知道,她是壓抑太久了,開始還勸她後來索性不勸了。
只是這一條條的承諾,實現起來很難,也許……經年累月他要幹很久!小少年還沒畢業,就壓上了經濟負債的大山。
這些將壓在他未來的歲月裡,不知多久。
但他心裡,卻前所未有地踏實。
因為他知道,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清算這場洪水留下的、最大的一筆“賬單”——人心的賬單。
他正在用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去修復那些比堤壩上的裂痕,更難癒合的、田埂上的人心裂痕。
而從目前的情況看——
“雖然你人好心善,但我還是覺得你太傻了,他們等於是佔盡了便宜,還真有臉吃下去!”
小沈不是本村的,氣憤地說完,同樣要回去的老李頭也是皺緊眉頭,下午的時候,少有人沒哭沒點頭舉手稱讚的就是他了——
“我跟小沈一樣想法,而且,你這樣做,承諾了以後若是做不到,或者一時半會兒做不到,他們還會找問題。你太年輕了!”
老沈卻是難得支援陳曉峰的,“也不能全這樣講,錢是王八蛋,沒了還能賺得……他是有福之人,自然有他的好選擇。”
“我只希望他不要換不清,這抗洪72小時,變成他一生的累贅拖油瓶,他一輩子都後悔這72小時,不如給他們淹死咯……他那時候才後悔咧。”老李頭把最不堪的東西放出來,“你知道現在賺錢多難?一年收成才幾個錢?澆個水就200一次,可莊稼收上來才240塊錢!一共賺了40塊錢,他弄一下午的賬單……全家賺的錢都不夠賠咯!”
老李頭說的還有些生氣,“原本看你小子解決了挖機還以為你是個聰明的,沒想到是個蠢蛋中的蠢蛋!俺走了,不看你這個蠢驢糞蛋!”
話糙理不糙,老李頭那雙看過太多風浪的、渾濁的眼睛,此刻沒有一絲一毫的感動,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不是不敬佩陳曉峰的擔當,他只是活了大半輩子,太清楚——
擔當這玩意兒,在“錢”和“日子”面前,有時候脆得像一層窗戶紙。
“你大哥在城裡頭月月還房貸!還得吃飯都吃不起!連個孫子都不敢生!”
“算了!懶得說你!”
把菸屁股狠狠地扔在地上,老李頭用那隻沒受傷的腳碾了碾,然後一瘸一拐地、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