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達追像一條被抽了筋的死狗,帶著他那夥同樣蔫了的壯漢,灰溜溜地爬上了麵包車。那輛半新不舊的車子發動時,排氣管噴出一股濃重的黑煙,像一個尷尬而憋屈的屁,宣告著這場鬧劇的收場。
村口,暫時恢復了平靜。
陽光依舊明晃晃地照著,但城西村的村民們,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剛剛同仇敵愾趕走“外敵”的短暫團結,像退洪後留下的爛攤子。
太陽一曬,就迅速露出了底下溼漉漉、坑坑窪窪的斑駁。
陳曉峰將手機揣回兜裡,那段錄音帶來的勝利感,在他心裡停留了不到三秒,就被一種更沉重、更疲憊的感覺所取代。
剛才那一仗,他贏的不是周達追,而是贏在了人性最基本的趨利避害上。他用一個更大的“恐懼”,壓倒了對方眼前的“貪婪”。
這種勝利,不光彩,但有效。
可當他轉過身,面對自己村裡鄉親們的眼神時,他知道,這一套,不好使。
“曉峰啊……”
李老漢的聲音,像一把生了鏽的錐子,第一個刺破了這層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拄著那根從河邊撿來的、被水泡得發白的樹枝,一步一挪地走到陳曉峰面前。
他另一隻手裡,死死抱著那個用布包裹著的、已經裂了紋的骨灰罈。那罈子,比他自己的命根子還重要。
李老漢抬起那雙渾濁得看不見底的眼睛,看著陳曉峰,嘴唇哆嗦了半天。
“曉峰……你是個好娃,這俺知道。你救了村子,救了大家夥兒的命,這俺也認。”
他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
“可……可俺家那墳……”
他扭過頭,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那條被挖開的、現在還流著渾濁泥水的引水渠,“那的方……那的方原先是俺爹孃躺著的地方。現在……現在洪水過後,肯定會成一條臭水溝了。”
他把懷裡的骨灰罈,往前遞了遞,像是要讓陳曉峰看清楚。
“罈子是保住了,可俺爹孃的魂兒……沒地方去了。他們老兩口,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就認這塊地。現在地沒了,讓他們上哪兒安身去?晚上……他們會不會託夢來罵我這個不孝子,連個睡覺的地方都給他們弄沒了?”
李老漢的聲音,從頭到尾都是平的,沒有起伏,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但詭異的是,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
就連遠處的機器聲這時候也恰到好處地停止了。
剛還同仇敵愾的村民們,和陳曉峰對視間,像一群被戳破了的氣球,瞬間蔫了下去。
這種平靜,像一把鈍刀子,在陳曉峰的心上來回地割。
在都是土裡刨食的莊稼人。他們不怕死,不怕累,但他們怕死後沒個安生地方,怕成了孤魂野鬼,怕對不起祖宗。
李老漢說的每一個字,都戳在了他們最軟、也最怕的地方。
“還有俺家的……”
“俺爺的。”
“俺姥……”
問題隨著一個出現,像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還有俺家的田!”
還有人偷偷說起了田地,嗓門很大,一下就認出來了是張大牛。
眾人瞧過來,張大牛也不怕,立刻走了上來,他沒李老漢那麼“文”,他直接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衝著陳曉峰吼,“曉峰!俺大牛不跟你扯那些虛的!俺就問你!俺家那十畝最好的水澆地,被你一鋤頭下去,豁成兩半!現在那水渠還在那兒杵著,地是徹底廢了!這事,你說咋辦?你別跟俺說那些大道理,俺聽不懂!俺就知道,俺家下半年的口糧,沒了!”
“還有房子!王嬸家的房子!”
人群裡,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齊刷刷地轉向了王嬸。
王嬸就站在人群的邊緣,她沒有往前湊,也沒有說話。她只是用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陳曉峰,而她懷裡,緊緊抱著那件已經洗不出本來顏色的、他男人留下的舊蓑衣。
那蓑衣,就是她的家,她的念想,她的一切。
現在,家沒了。
她可以一直忙活,但是她從沒忘記。
陳曉峰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他面對周達追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可以用法律、用紀委、用錄音去威懾。因為那是“敵人”。
可現在,他面對的是自己的鄉親。
是那個給他塞過熱雞蛋的王嬸,是那個教他用麥稈編螞蚱的李老漢,是那個在他小時候,曾把他扛在脖子上看大戲的張大牛。
他們不是敵人。
他們只是……受了損失,心裡憋屈,想要一個說法的普通人。
他不能用對付周達追的那一套來對付他們。
只是他也不想要他們……這樣跟他一筆筆的算,雖然這樣算是對的,可是當陽光照在每個人的臉上,他卻覺得刺眼,那光,像一把把刀,把他們每個人藏著的、被洪水泡得發脹的委屈和損失,都剖開了陳曉峰的肚子,也不管他能不能撐得下,就要揣進去!
空氣裡,泛著一股子洪水後的消毒水和酸腐的味,但陳曉峰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前一步,舉手示意眾人停停,然後,他站到所有人的中間。
他先看著李老漢,看著他懷裡那個冰冷的骨灰罈。
“李叔,”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誠懇,“這事,是我的錯。當時情況緊急,我沒來得及跟您細商量,就下了決定。對不住您,也對不住叔和嬸的在天之靈。”
他沒有辯解,沒有說“為了大局”。
他知道,在一個人失去至親安息之地的痛苦面前,任何“大粗話理”都是蒼白無力的。
何況誰不知道維護大局呢?
若不是知道維護,能有現在的場面?所以,說什麼,做什麼,都是他陳曉峰一個人的錯!
這是一個不可逆,不可解的難題,當陳曉峰對著李老漢,深深地鞠了一躬時,他其實有點倔脾氣的。
吃苦受累的都是他,焦慮痛苦的也是他,家裡祖墳被刨了爺爺都不見了的也是他,可現在——
道歉的還是他!
然而,他沒有更好的辦法。
爺爺不在了,爸爸也累倒了。
他必須撐起來!
這是他作為陳家的人,享受了陳家人被大家信任的滋味,就要承擔後續承擔的責任……所以,少年壓下心口的那一股子憋屈的氣,然後,再李老漢說:“你也是為了大局,咱們是商量解決辦法”時,他才直起身,“我會想的!只是,需要一些時間……您看,這還亂這呢!”
眾人看陳曉峰態度誠懇,完全沒有任何的推脫,也是鬆了口氣,倒是著急的聲音都沒了,只有張大牛皺著眉頭還不樂意,陳曉峰直接轉身,再看向張大牛,鞠躬——
“大牛哥,你家的地,我也記著。那條渠,是救了全村的命,但也是從你家的心口上挖過去的。這個情,我陳曉峰,我們全家,都欠你的。我一定想盡辦法給您家解決!但也是需要時間……”
張大牛沒有說話,但不說話就是預設。
他又轉向王嬸,“王嬸……您家的房子……我……”他說到這裡,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能再次,深深地鞠躬。
這次,他一連鞠了三個躬。
每一次彎腰,都像有一座山壓在他的背上,“我真的對不住……”
王嬸子是十里八村公認的好女人,而且,王嬸的孩子也是他最好的玩伴,但卻……
王嬸子這時抿了抿唇,忽然伸手從蓑衣後面把他扶起來,“其實,房子也不是你推倒了,是洪水沖走的,剛才也不是我喊的,曉峰啊,你也辛苦了,傷還沒好,這麼小年紀……什麼都給你擔著……我的孩子如果活著,也跟你這麼大了……如果跟你一樣出息……”她沒說完,轉頭抱著蓑衣又哭了。
隨著她的哭聲,現場的嘈雜聲,漸漸平息了。村民們看著這個在他們面前深深彎下腰的年輕人,心裡那股子怨氣,不知不覺地消散了一些。
他們可以跟一個高高在上的“指揮者”吵,但他們很難去跟一個低頭認錯的“自家娃”鬧。
“曉峰,你這是幹啥……又不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
老沈看著都覺得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