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香的這一個舉動,像點燃了乾柴的火星。
一直站在角落裡,默默看著這一切的老沈頭,也走了上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的、油膩的錢包,從裡面數出五張百元大鈔,放在了存摺和王嬸的錢上。
“俺……俺也沒啥錢。”他沙啞地說道,“這是前兩天去鄰縣,幫人撈了頭牛,人家給的辛苦錢。都拿出來,給村裡用。俺爺倆的房子,曉峰給俺們的了,俺們自己蓋,不要村裡一分錢。”
“沈大爺!”
“還有俺的!”周黑子也大步走上前來,他用那隻獨臂,費力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沓錢,看也沒看,直接拍了上去,“俺這條胳膊,就當是給村裡修橋了!不夠俺再去掙!”
“算……算我一個!俺沒多少……就二十……別嫌棄!”張大牛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回來了。
看著蓑衣上的錢越來越多,越來越高。
這就是眾人的力量,或者說,這就是善的力量。
“俺也出一百!”
“俺家還有五十!”
……
村民們,一個個,都圍了上來。
他們從口袋裡,從布包裡,從鞋底的夾層裡,掏出了自己的錢。一塊地,五塊地,十塊地,皺巴巴的,沾著泥土的,帶著汗味的……
那些錢,像一片片枯黃的葉子,紛紛揚揚的,落在了那本存摺上,落在了那隻長命鎖上。
很快,石磨上,就堆起了一座小小的、五顏六色的“錢山”。
那不是一堆錢。
那是一顆顆被喚醒的、滾燙的、善良的心。
遠處的李隊長和戰士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所有人的眼圈都紅了。他們走南闖北,搶過無數的險,救過無數的災,但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這比任何一場勝利,都更讓人震撼。
李隊長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對著身後的通訊員,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卻帶著顫抖的聲音說道:“給我接通師部!……不!直接給我接通軍區宣傳處!”
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這片被洪水蹂-躪過的土地上,正在發生著怎樣一個動人的故事。最主要的是,他覺得那些人給的募捐……會更多!
而就在這人頭攢動、群情激昂的時刻,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是老李頭。
他一瘸一拐地,從人群外走了進來。他的臉色很難看,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走到石磨前,看著那堆錢,冷哼了一聲。
“瞎胡鬧!”他一開口,就給所有人潑了一盆冷水,“就憑這點錢?蓋房子?修橋?買種子?你們當錢是大風颳來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著他。
老李頭卻不理會眾人,他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人,走到陳曉峰面前,將手裡一直攥著的一個東西,塞進了他懷裡。
那是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方方正正的東西。
陳曉峰開啟一看,愣住了……好大一塊金。
他就帶著這個東西,天天水裡來水裡去?此刻,老李頭抬起那雙佈滿滄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陳曉峰,一字一句地說道:“有這個,成立一個城西村災後重建合作社!多找點人募捐,你當法人,我當監事!所有的錢,所有的物,都入股!咱不靠天,不靠地,就靠咱們自己!把這個村子,還有以後周邊的……水利都重新建起來!小子,敢不敢接?”
那塊被紅布包裹著的金子,在陽光下,發出一道沉甸甸的、幾乎有些刺眼的光。
那不是金條,也不是金元寶,而是一塊歪歪扭扭、帶著泥土印記的老金塊,像是從那個老墳裡刨出來的傳家寶,充滿了歲月和故事的粗糲感。
陳曉峰捧著那塊金子,感覺自己的手都在發抖。他不是被金子的價值鎮住了,而是被老李頭那句“你,敢不敢接這個盤”給問住了。
成立合作社?
這個詞,對於他這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來說,太大了,太重了。他會算水文資料,會分析地質模型,但他不懂經營,不懂管理,更不懂如何去駕馭一個由人心、利益和希望交織而成的複雜集體。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父親。
陳明遠也愣住了。他看著老李頭,又看看那塊金子,嘴巴張了張,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當了一輩子水利站站長,會修水泵,會看圖紙,但他也沒搞過合作社,“這合作社管啥?”
整個村口,再次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
村民們愣愣地看著那塊金子,又看看一臉嚴肅的老李頭,居然又手足無措起來,“說實話,我也是隨便說的!不過陳曉峰是大學生肯定知道!”
然而陳曉峰還有周圍人剛被激起的熱血都有些懵。
很顯然這是個宏大、具體的“好方案”,只是大家一時間也有些反應不過來。
“咋……咋都不說話了?”老李頭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每個人臉上一一掃過,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也不確定的顫抖,卻故意嘲諷——
“剛才不是一個個都挺能耐,錢也掏了,力也出了嗎?怎麼一說到正經幹事,就都成了悶嘴葫蘆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石磨前,用那隻沒受傷的腳,踢了踢磨盤。
“我告訴你們,光憑著一腔熱血,管不了三天!今天大家夥兒能把錢掏出來,明天呢?後天呢?地裡的苗子要錢買,塌了的房子要磚瓦,孩子上學要學費,誰家沒個急用錢的時候?到時候,是不是又得為了三瓜倆棗,鬧得臉紅脖子粗?這是我要做的事兒!”
他的話,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剖開了眾人熱血下的現實焦慮。
“一個村,要想真正站起來,不能光靠捐款,不能光靠部隊幫扶,更不能光靠政府救濟!那些都是外力!外力總有撤走的一天!咱們得靠自己,生出能掙錢、能過日子的新‘根’!”
他把手,重重地拍在那塊金子上。
“這塊金子,是我爹傳下來的。他當年是走南闖北的貨郎,見過世面。他跟我說,人心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但要是把人心跟‘利’字捆在一塊兒,就比啥都結實。”
“成立合作社也好還是什麼幫扶中心的,總之,就是要把咱們大家夥兒的心,跟村子未來的‘利’,捆在一起!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地的出地,有腦子的出腦子!咱們一起,把這村子當成自家的買賣來幹!以後村子好了,掙了錢,大家夥兒按股份分紅!這,才叫長久!這,才叫真正的重建!”
老李頭的一番話,說得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們從沒想過,這個平日裡最愛發牢騷、最愛算計的孤僻老頭,心裡竟然藏著這麼大的一盤棋。
陳曉峰算是弄明白了,聽得心潮澎湃。
他也彷彿看到了一條全新的、充滿荊棘卻也充滿希望的道路,在自己面前緩緩展開,可是正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