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握拳不自知,可痛苦發抖的後背讓其餘人都眼含熱淚。
王嬸和翠嫂走來,手裡提著籃子,裡面裝著熱騰騰的饅頭和米飯。她們強忍悲痛,硬擠出笑容,喊道:“曉峰,起來吃點東西吧。”
陳曉峰頓了頓,才是慢慢起身,嗯了一聲,接過饅頭,咬了一口。
食物是熱的,暖在胃裡,可心卻冷得像冰。
爺爺教他,男兒要有骨氣,要堅強,但沒有告訴過他如果真的想哭怎麼辦?
他只想放聲大哭。
尤其是回望滿目瘡痍的村莊,滿目泥濘廢墟,滿心刺骨悲傷。
爺爺……你何必!
你不該!
可無論怎樣……他的爺爺陳德水都被洪水沖走了,就像是他媽媽當年那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再也回不來!
再也回不來了!
機械地嚼著,眼神空洞的嚼著,陳曉峰覺得自己靈魂也被爺爺抽走了一半,又或者被洪水抽走了。
其餘人就更沉默了,抗洪英雄的離世,讓他們痛苦,可他們也知曉,最痛苦的是……親人。
親人的離開才是一生躲不開的洪水,反覆的潮溼。
所以,所有人都關注著陳曉峰,還有——
陳明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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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遠的情況不比陳曉峰好。
他和陳曉峰一樣,都是獨自坐在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大樹旁。
區別是他的手中還緊握著一塊從碑林撿回的碎石,眼神呆滯。
他在想,想父親陳德水的模樣——
怎麼那個高大的身影,那個總是在洪水來臨時衝在最前面,用沙袋堵住缺口,用肩膀扛起希望的偉岸背影……會被洪水沖走了?
他不理解,不明白,也不想抱怨什麼,因為父親就從不抱怨,他總是說:“明遠,向前看,人生的容錯率大的超乎你的想象……不要抱怨,解決問題!”
可如今呢?
問題是解決了,代價卻是父親走了。
“爸……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你不是說還要看曉峰結婚……還要……”
陳明遠低聲呢喃,淚水滴在碎石上。
這塊石頭,也是他小時候,父親帶他去碑林撿來的。
那時候的父親指著那些斑駁的石碑說:“這些碑是咱們村的魂,記著祖宗的恩德,也記著咱們肩膀上的責任……”
他也記得父親教他如何用糯米灰漿修補裂縫,如何在洪水中站穩腳步。
那時的父親,是他心中的山,如今呢?
山塌了。
他一直以自己長大了為理由,時常和父親唱反調,可如今卻覺得自己忽然又像個孩子,無依無靠了。
母親早年去世,父親一生未娶,既當爹又當媽的照顧他,可他卻沒有多多盡孝,他就走了,還走的那樣突然……
明明剛才還好好地,叫他給他弄棕油弄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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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吃完飯,陳曉峰終於緩緩起身,沒人告訴他怎麼做,他只能自己用袖子擦乾眼淚,說不小心被沙子眯了眼,可聲音的哽咽是誰都能聽出來的。
“曉峰,想哭……就哭出來吧,憋壞了,對身體也不好。”
他不哭,旁邊的小沈都要哭了。
老沈是怎麼上來的,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陳爺爺那一下,現在痛苦的就是他了,他光是想了一想,如果他爸消失了,他一定也跳進去,就算是……死,也想跟爸爸死在一起。
所以,他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了。
陳曉峰閉上眼,兩滴眼淚順著泥土的痕跡落下,卻是顫抖著,呼吸著,幾度深吸著,換氣,反覆,然後他睜開眼,咬牙再擠了擠眼中最後的淚水,猛地一把擦掉後,環顧四周,就那麼含淚的眼,看著被洪水摧毀的家園,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憤然——
“是,爺爺不在了,但是……大家不用擔心我,我……已經好多了。”陳曉峰的聲音沙啞而堅定,“爺爺用命守住了村子,我們不能讓他失望。如今……第三波洪水退了,村子還在,我們還在。咱們得重新站起來,把家建好,把碑修好。時間……爭分奪秒……我……”
話是這樣講的,少年也是這樣想的,可是說到後面還是抑制不住心口狠狠的疼著,直接半蹲下來,眼淚再度失控。
“我……再給我一分鐘,就一分鐘。”
單膝跪地,手扶著眼的少年,眼淚失衡。
他想要站起來,也必須站出來,承擔起重任,就像當年的爺爺和父親那樣,可是,爺爺的音容笑貌反覆的出現在腦海裡,像一記又一記重錘,敲在心上,每一下都帶著記憶的迴響,疼的他喘不過來氣…
村民們紛紛低頭,眼下也楷去光亮……
老沈頭是早就擦淚不止了,可是,就像是陳曉峰說的那樣,“時間不等人,曉峰!站起身來!”
陳曉峰被他拉起來,就像是小時候做了錯事躲在山溝溝裡,每次只有爺爺披星戴月把他抓起來說——
“曉峰,站起身來!”
陳曉峰有一瞬間恍惚,然後猛地保住了老沈,這是爺爺最後接觸的人。
抱著他,是否也相當於……間接抱過了爺爺?
“曉峰……”老沈愣住,他是喊他起來的,可是自己也腿軟了,心軟了,可理智還在:“你剛才說得對,你爺爺不在了,咱得替他守好這村子。我還是跟你一起,聽你指揮……一分鐘……到了……”
抗洪時,一分鐘那麼長。
哭泣時,一分鐘那麼短。
陳曉峰強迫自己撒開手時,小沈也站了起來,握緊拳頭說:“我也跟你一起!今後……你有什麼需要,我都會跟著你!一起!”
陳曉峰這會兒擦了眼淚,總算是把心口那一股悶疼哭了一些,好了一些,而指揮員也帶著人匆匆趕來,他是故意留出時間來給大家的。
本以為陳爺爺的死會讓大家一蹶不振,正思考如何緩和氣氛,眼下見陳曉峰已經站出來,他鬆了口氣,帶著士兵們紛紛站起。
連長拍了拍陳曉峰的肩膀:“小夥子,你爺爺是條漢子,你也是!咱們一起幹,把洪水乾倒!把村子重建好!”
說時他想起了隊伍裡說過的六十年前那場大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