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翅膀扇動的風,吹散了陳曉峰最後一聲壓抑的嗚咽。
他看著那隻鳥消失在墨色的夜空裡,就像看著爺爺的魂,被引向了一個他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
不再哭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膝蓋上被玻璃碎渣劃出的傷口,已經和褲子黏在了一起,每動一下,都傳來一陣撕裂的劇痛。
但他感覺不到。
少年挪到爺爺的遺體旁,彎下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勢,將爺爺那瘦骨嶙峋的、已經變得冰冷僵硬的身軀,小心翼翼地,橫抱了起來。
很輕。
輕得不像一個在他記憶裡,能扛起沙袋、能踩動翻車、能為他撐起一片天的男人。
輕得就像一捧乾枯的稻草。
“爺爺,回家了。”
陳曉峰抱著爺爺,轉身,對著身後那群在月光下站成剪影的人們,平靜地說道,“爺爺,回家了。”
陳明遠哭著上前,想從兒子手裡接過父親,但看到陳曉峰那雙空洞的、不容置疑的眼睛時,伸出的手,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哪怕是作為父親的他,此刻,也無法分擔一個“繼承遺產”的少年肩上那份沉甸甸的、混雜著愛與悔恨的重量!
-
回村的路,漫長而沉默。
沒有人說話,只有吉普車引擎的低吼,和此起彼伏的、壓抑的啜泣聲。
回到城西村時,天已經亮。
村口,幾乎所有的村民都自發地等在那。
他們沒有打擾,只是默默地,仍在城西村的戰士們也在路的兩旁,站成兩排,脫下帽子,默哀著……
下了車,陳曉峰抱著爺爺的遺體,從他們中間走過時,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陣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王桂香哭得幾乎暈厥過去,因為她這個寡婦多少年都靠著陳家幫扶,她幾乎要暈厥時,被柳柔死死地攙扶著才沒倒下;張大牛這個七尺高的漢子,用那隻粗糙的大手,捂著臉,也哭得像個孩子;就連從城北村跟過來的周達追,也紅著眼圈,別過頭去,不敢再看。
陳德水的確用他的死,平息了所有的紛爭,也換來了所有人的敬重和哀慟。
但這份哀慟,對於陳曉峰來說,卻像一把把撒在他心上傷口的鹽。
他抱著爺爺,徑直走回了那片早已被推平的、陳家的老宅地基上。
他將爺爺,輕輕地,放在了那片他最熟悉的、曾經是他家堂屋的土地上。
然後,他對所有人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爺爺……他生前,最愛熱鬧。”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他不喜歡哭哭啼啼。所以,今天,咱不哭,都不哭……”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咱給他……辦一場熱鬧的‘白喜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隨後想到什麼,哭的更大聲了——
“對!老爺子最喜歡熱鬧了……”
“咱們……搭戲臺,請最好的戲班子!就唱他最愛聽的《打金枝》和《鍘美案》!”
“殺豬,宰羊!擺流水席!讓兩個村的鄉親們,都來吃席,都來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老李頭也來了,事情路上都聽說了,沉聲追道:“他不是說,他那二兩骨頭,是他給合作社入的股嗎?行!那今天這場白喜事,就當是合作社開張的第一筆買賣!所有的花費,都從全國人民捐給咱們的善款裡出!我要讓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咱們城西村,沒垮!咱們城西村的人,懂得什麼叫‘體面’!”
老人家去世,若是安安穩穩的走,就稱之為喜喪。
但是爺爺到底怎麼死的,沒人知道。
可他……看起來的確安穩,確實可以辦上喜葬。
巨大的悲痛已經無需沉淪,跌到了谷底,就反而要用一種近乎瘋狂的方式,來為之送行。
陳曉峰的想法卻沒有那麼多,他只是用爺爺的方式,來辦爺爺的後事。
他是在用一場盛大的、唱給所有活人看的“大戲”,來彌補他心中那個巨大的遺憾,來宣告一箇舊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爺爺,水壩在你走後一定可以成!
而這一切……從喜喪開始!
“好!”第一個響應的,是老沈。他把手裡的旱菸袋往腰上一別,大聲說道,“就這麼辦!老陳一輩子就好個面子!就得這麼送,他到那邊才走得風光!”
“殺的豬就用俺家那頭剛找回來的豬,就當是俺給老村長送行的!”
一個村民喊道。
“戲班子俺去請!俺媳婦認識團長!!”
村民們的情緒,被迅速地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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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勢浩大的“白喜事”,就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廢墟上,轟轟烈烈地籌備了起來。
部隊的戰士們,也自發地加入進來。
他們不干涉村裡的“規矩”,只是默默地,用他們的力氣,幫忙搭戲臺,砌灶臺,搬桌椅。
李隊長看著眼前這奇異而充滿生命力的景象,心裡感慨萬千。他向上級彙報時,是這麼說的:“……城西村的重建,已經開始了。不是從蓋房修路開始的,而是從給一位老人,辦一場體面的葬禮開始的。這裡的農民,他們有自己的‘規矩’和‘智慧’。他們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修復土地,也修復人心。”
不到一天,一口由全村最好的木匠,用從山上砍下的、最直的松木打製的薄皮棺材,停放在了老宅地基的正中央。
陳德水的遺體,已由陳明遠親自換上了身嶄新的、黑色的壽衣。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安詳。
戲臺,就搭在棺材的面。
銅鑼喧天,胡琴咿呀。
戲臺上,畫著臉譜的演員,正聲嘶力竭地唱著:“……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你莫要逞強。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王親國戚,犯法與庶民同罪……”
戲臺下,兩個村的村民,坐得滿滿當當。
他們邊看著戲,邊吃著流水席上的飯菜。沒有人哭,但每個人的眼圈,都是紅的。
大壩要緊,這場最多就辦兩天。
陳曉峰穿著一身白色的孝衣,跪在爺爺的棺木前,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像。
他打算就跪兩天兩夜。
要把這輩子的膝蓋,都在這裡,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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