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達追的話,像一顆投入滾油裡的石子,瞬間讓剛剛有所平息的會場,再次炸開了鍋。
“啥?!”李翠花第一個跳了起來,嗓門比之前還高了八度,“周達追!你還要不要臉了?俺們城西村自己的事,憑啥要帶上你們城北村?還想分紅?你想得美!”
“就是!”張大牛也梗著脖子吼道,“俺們出錢,出地,出人情,那是為了俺們自家的村子!跟你們有啥關係?之前敲詐俺們的時候,咋沒想著跟俺們算一份?”
城西村的村民們,群情激奮。他們剛剛才在一種“抱團取暖”、“共渡難關”的集體情緒中,接受了那個看似“吃虧”的工分制方案。現在,突然要讓一個剛剛還在敲詐自己的“外人”也加進來分一杯羹,這在情感上,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周達追帶來的那幾個城北村村民代表,也不甘示弱。
“咋的?看不起俺們城北村的人?”一個漢子嚷道,“修大壩,佔的可是俺們村的地!俺們犧牲最大!按理說,這勞務隊就該俺們村的人優先!現在俺們願意跟你們合在一起幹,那是看得起你們!”
“就是!別忘了,那奠基石上,寫的可是‘城西——城北’!憑啥好事就光想著你們自己?”
兩邊的人,隔著那堆“人情賬”,再次劍拔弩張起來。
陳明遠的太陽穴又開始一抽一抽地疼。他感覺自己就像個消防員,剛撲滅了一處火,另一處又冒起了更旺的煙。他想開口呵斥,可他發現,這次,他也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老李頭坐在角落裡,默默地重新裝上一鍋煙絲,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透過繚繞的青煙,靜靜地看著陳曉峰,看他要如何下這步更難的棋。
所有的壓力,再次,全部壓到了陳曉峰一個人身上。
他知道,這是一個比“如何分錢”更本質的問題。
——合作社的“邊界”,到底在哪裡?
是僅限於城西村這個充滿了“人情賬”的熟人社會,還是可以擴充套件到更廣闊的、以“利益”和“規則”為紐帶的陌生人社會?
他腦海裡,爺爺那番關於“人情”和“規矩”的話,再次響起。
“……人心,是不能用錢和規矩去捆的。”
“……但要是把人心跟‘利’字捆在一塊兒,就比啥都結實。”
這兩句看似矛盾的話,此刻卻像兩把鑰匙,試圖開啟同一扇門。
陳曉峰深吸一口氣,他走到了兩個村的村民中間,伸出手,往下壓了壓。
“大家……大家先靜一靜。”
他的聲音不大,但因為他此刻特殊的身份和威望,現場還是慢慢安靜了下來。
他沒有先回答周達追的問題,而是看向了自家的村民。
“翠花嬸,大牛哥,各位鄉親,”他誠懇地說道,“我知道大家夥兒心裡不痛快。覺得咱們吃了虧,受了委屈,憑啥還要把好處分給外人。”
“但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
“咱們成立這個合作社,是為了啥?”
“是為了把咱們自家那點損失撈回來,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嗎?”
他搖了搖頭。
“不是。”
“咱們是為了建一個,再也不會被洪水沖垮的家!是為了讓咱們的子子孫孫,都不用再受咱們這輩人受過的苦!”
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個人,“那塊刻著戰洪的碑,是我爺爺,他用命換來的,不是城西村一家的安寧。他守的,是這條沂河,而這條河,它不分城西,也不分城北。洪水來了,它淹的是所有人。”
“同樣的,大壩建起來,它保的,也是所有人。”
他轉過身,看向周達追,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周村長,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你今天帶著你的人來,真的是為了那點工錢和分紅嗎?”
周達追被問得一愣,眼神有些躲閃。
陳曉峰沒有放過他,步步緊逼。
“不全是吧?”
“你是看到了,咱們城西村,雖然窮,雖然被淹得慘,但人心沒散!你看到我們能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把錢、把地、甚至把命都拿出來!”
“你怕了。你怕你們城北村,雖然沒受那麼大的災,但人心,已經散了。你怕以後,大壩建好了,旅遊開發了,各種好政策來了,你們村因為一盤散沙,搶不過我們這個擰成一股繩的‘窮親戚’!”
“所以,你不是來要錢的。你是想把你們村,也綁到我們這條船上!你是在為你們城北村的未來,找一條出路!”
陳曉峰的這番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直接剖開了周達追內心最深處的、也是最隱秘的盤算。
周達追的臉,瞬間漲成了醬紫色。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這個年輕人,把他看得透透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城西村的村民們,也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去看待周達追的“無理取鬧”。原來……他不是來搶食的,他是來“投誠”的?
會場的氣氛,變得異常微妙。
陳曉峰沒有停,他知道,現在是打破那道看不見的“村界”的最好時機。
“所以,我的意見是——”
他提高了聲音,讓每一個人都能聽清。
“歡迎!”
“我代表城西村災後重建合作社,歡迎城北村的鄉親們,以‘勞務入股’的方式,加入我們!”
“但是!”他的話鋒再次一轉,變得無比嚴肅,“我們有我們的‘規矩’!”
“第一,所有加入勞務隊的人,無論來自哪個村,都必須遵守統一的‘工分制度’,多勞多得,公平公正。想來佔便宜、出工不出力的,我們不歡迎!”
“第二,城北村的‘損失入股’,必須經過我們合作社監事會——也就是李大爺他們的嚴格稽核。不是你報多少,就是多少。我們會請專家來評估,一是一,二是二。想借機訛詐的,我們不歡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陳曉峰的目光,緩緩地、充滿了力量地,掃過在場的所有人。
“從今天起,只要你加入了這個合作社,那你就不再僅僅是城西村的人,或者城北村的人。”
“你只有一個身份——‘德水壩’的建設者!”
“我們同飲一河水,共建一個家。我們的心,必須往一處想;我們的力,必須往一處使!心裡還揣著自家那點小九九,還想著拉幫結派、勾心鬥角的,我們,堅決不歡迎!”
他說完,整個會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他這番話裡所蘊含的那種宏大的格局和不容置疑的魄力,給深深地鎮住了。
他沒有用“人情”去感化,也沒有用“利益”去收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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