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那套“人情賬”,他學不來,也學不像,因為他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沒有那種浸入骨髓的鄉土記憶。
而他自己那套“科學模型”,也被證明在複雜的人心面前,過於冰冷和脆弱。
既然兩條路都走不通,那就乾脆……把路,還給那些真正要走這條路的人。
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母親的路;爺爺的路;父親的路;柳柔阿姨的路……他的路本來也是很明確的,如今,經過這一番戰洪他更清楚了——
他要投身於更多的學習中,用更多的知識鞏固未來能遇到的所有的水……
這就是他的路!
他大步流星地走回村裡,沒有去指揮部,也沒有去找父親。他徑直走到了村口那塊用作公告欄的小黑板前。
黑板上,還用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王嬸昨天公佈的食堂賬目,旁邊是合作社的工分登記表。
陳曉峰拿起板擦,將上面所有的數字、所有的規則,全都擦得一乾二淨。
這個舉動,很快就吸引了早起村民的注意。
“曉峰,你這是幹啥?”張大牛扛著鋤頭,不解地問道。
陳曉峰沒有回答,他拿起一根粉筆,在擦得乾乾淨淨的黑板上,用力地,寫下了幾個大字:
“城西-城北合作社,第一次全體社員大會”
“時間:今天上午九點”
“地點:南山坡,‘戰洪’碑前”
“議題:我家的房子,我做主!”
寫完,他扔下粉筆,轉身就走,留下身後一群面面相覷、滿頭霧水的村民。
上午九點,南山坡上,再次站滿了兩個村的村民。
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知道陳曉峰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陳曉峰就站在那座無字的石碑旁。他沒有帶電腦,沒有帶圖紙,甚至沒有帶那本寫滿承諾的“責任書”。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等著所有人都到齊。
等喧囂聲漸漸平息,他開口了,聲音平靜,卻傳得很遠。
“各位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兄弟姐妹們,”他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今天請大家來,是想跟大家夥兒,承認一個錯誤。”
所有人都愣住了。
“從洪水來的第一天起,我,陳曉峰,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以為,我讀了幾年書,學了點科學,就能比大家更高明。我以為,我能用我的知識,給大家夥兒規劃一個最好的未來。我給大家設計分洪渠,我提議成立合作社,我制定工分制度,我畫新村的規劃圖……我以為,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家好,都是對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裡,充滿了苦澀。
“可我忘了問大家一句話。”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
“——你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家?”
“我忘了問李叔,他爹孃的墳,到底埋在哪兒,老兩口才能睡得安生。”
“我忘了問大牛哥,那十畝地,是換成錢、換成地,還是就留著那道渠當個念想,他心裡才最舒坦。”
“我忘了問王嬸,她想要的新房,是城裡那種亮堂堂的樓房,還是一個能讓她在院子裡種點蔥、養兩隻雞、還能時常聞到老槐樹味道的……那個她住了半輩子的家。”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顆小石子,輕輕地,卻又精準地,投進了村民們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我錯了。”陳曉峰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我錯在,我太想當一個‘英雄’,太想當一個‘救世主’了。我把大家夥兒,都當成了我圖紙上的一個個資料,一個個需要被‘最佳化’和‘安置’的物件。我忘了,你們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有念想、有脾氣、有自己幾十年活法的人——我更忘了,我也是一個人。爺爺的死讓我想明白了很多……但是現在,我回味過來了。”
他從懷裡,掏出了那份由張專家和部隊工程師聯合制定的、無比科學、無比完美的《城西新村整體搬遷規劃圖》。
他將那張巨大的圖紙,在所有人面前,緩緩展開。
圖紙上,是整齊劃一的樓房,是寬闊筆直的馬路,是規劃得井井有條的商業區和綠化帶。那是一個所有城裡人都向往的、現代化的美麗新村。
村民們看著那張圖,眼神裡,再次流露出嚮往和渴望。
然而,陳曉峰接下來的一個動作,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雙手用力,將那張代表著“美好未來”的、完美的圖紙,從中間,“刺啦”一聲,撕成了兩半!
“不——!”李翠花失聲尖叫。
“曉峰你瘋了!”陳明遠也衝了上來,想阻止他。
但已經晚了。
陳曉峰沒有停。他將撕成兩半的圖紙,再次對摺,再撕!
“刺啦——!”“刺啦——!”
他一遍一遍地,發瘋似的,將那張凝聚了無數專家心血的、科學的、正確的圖紙,撕成了無數片紛飛的碎片。
他像是在撕碎那個自以為是的、試圖扮演上帝的自己。
漫天的紙屑,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在南山坡上紛紛揚揚地落下,蓋住了每個人的驚愕和不解。
直到最後一片紙屑落地,陳曉峰才停了下來。
他喘著粗氣,通紅的眼睛看著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說道:
“從今天起,沒有這張圖紙了。”
“咱們的家,要建成什麼樣,不該由我,不該由專家,也不該由外面的人來決定,也不該由圖紙決定,而是由你們自己決定,是去是留,是要城裡的房子,那就去找國家設立的安置辦去商量,想要留下重建的,之前我們的諾言也還是兌現……趙四叔家那塊地,是,它在地勢上,最適合當洩洪區。但趙四叔要是不樂意,那咱們就重新商量!全村人一起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把洩洪區往東挪一挪,哪怕多費點工,多花點錢,也得讓趙四叔心裡那口氣順了!”
“大牛哥家的地,他想換,咱們就拿最好的地跟他換!他要是不想換,就想守著那道渠,行!那之前說的基金會,就出錢、出技術,幫他把那道渠修成一個生態魚塘,讓他靠水吃水,掙另一份錢……”
“王嬸的房子!她要是喜歡樓房,咱們就用最好的料,給她蓋一棟全村最敞亮的!她要是不喜歡,就想住平房,那咱們就發動全村人,照著她老房子的樣子,一模一樣地,給她重新蓋起來!連院子裡那棵歪脖子樹,咱們都想辦法給她移栽過去!”
“至於基金會!”陳曉峰的聲音,在山坡上回蕩,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是我提出來的,我明年會工作,還會不斷的捐錢,但是我無法為爺爺做主,之前我提出讓父親做主把爺爺的份放進來,有些唐突了,因為不該讓爺爺的份留在這,這是我的事,就不動他老人家的東西了。以上,大家還有什麼要說的?”
陳明遠站在人群中,看著自己的兒子,不太明白,隨後柳柔過去說了一句,他忽然眼淚無聲地滑落,“這孩子……你也是……怎麼……都瞞著我……”
此刻,村民們倒是不知道老爺子遺產有多少,但覺得漫天飛舞的紙屑,像要殺人了!
那可是一個完美的、科學的、通往“幸福生活”的康莊大道!
而現在,這條路,被陳曉峰親手,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