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峰站在那裡,像被雷劈中了一樣,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終於明白了。
柳柔是想為陳家延續香火,但她更害怕,這個新生命,會以犧牲她自己、甚至犧牲整個家庭的未來為代價。
她怕這個孩子的到來,會成為丈夫的負擔,會成為繼子的拖累,會讓她自己,從一個受人尊敬的、能頂半邊天的“柳護士”,變成一個不懂事的,沒有大局觀的小女人心思。
這種恐懼,這種兩難,比任何洪水猛獸,都更讓人絕望。
陳曉峰忽然感覺自己很沒意思。
他做的這一切……真的很沒有意思!
因為,他看著柳柔,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當年,也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有自己事業的城市女性。
她為了愛情,跟著父親來到這個貧窮的小山村。
她用自己的知識,幫助村裡改良土壤,引進新品種,她是村裡第一個戴著草帽,穿著水鞋,和男人們一起下地幹活的“文化人”。
可後來呢?
後來,有了他。
他記憶裡,母親的時間,被分割成了無數碎片。
白天,她要在水利站內撰寫水情相關報告,還要學習,包括母親的那本手札也是在那時候寫的……偶爾還要去田裡指導水渠,晚上,還要打著哈欠,給他縫補衣服,教他讀書寫字。
但是母親從未抱怨過。
他見過母親因為勞累而憔悴的臉,也聽過她在深夜裡壓抑的嘆息,可是因為母親從不抱怨,所以,他一直以為,母親是快樂的。
可直到今天,聽到了柳姨這番話,他才第一次,遲鈍地,感受到了母親當年那份不為人知的、沉重的犧牲。
一個女人,要在一個傳統的、以男性為主導的鄉土社會里,同時扮演好妻子、母親、和獨立職業女性的角色,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需要捨棄多少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不敢想。
他看著柳柔那在風中顫抖的、瘦弱的背影,他感覺自己看到的,不僅僅是柳姨,還有他那已經逝去的、面目模糊的母親。
兩個不同時代、卻面臨著同樣困境的女性身影,在此刻,重疊在了一起。
一種巨大的、遲來的愧疚和理解,淹沒了他。
他沒有衝出去。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蒼白的。
柳姨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尊重和支援。
他悄悄地,像來時一樣,退出了那片蘆葦蕩。
他的腳步,異常沉重。
他沒有回村,而是沿著河岸,一直走,一直走。
他走到了那座為爺爺立下的、刻著“戰洪”的無字碑前。
他坐了下來,靠著那塊冰冷卻堅實的石碑,就像靠著爺爺寬厚的肩膀。
“爺爺,”他低聲說,像是在對自己,也像是在對那個看不見的魂靈說話,“我好像……又搞砸了。”
“我以為,我成立了合作社,制定了新規矩,拉來了投資,就能讓大家夥兒都過上好日子。我以為,我解決了錢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切問題。”
“可我錯了。”
“我忘了……這個家,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我忘了,她們心裡,裝著比地、比錢,更重的東西。”
“我忘了,柳姨她……不光是‘陳明遠的媳婦’,也不光是‘陳曉峰的後媽’。她首先,是她自己,是柳柔。”
“她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驕傲,也有自己的恐懼和掙扎,我幫了外面的人,幫了那麼多……可是……我竟然忽略了身邊的人。”
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石碑上那兩個剛勁有力的大字。
“爺爺,您說,咱們守住的這個‘根’,到底是什麼?”
“如果這個‘根’,需要以犧牲一個女人的幸福和自我為代價,那這個‘根’……還值得守嗎?或者說……咱們也是人,對吧?救別人——難道不是先救自己嗎?自己都空乏,如何救別人呢?”
風,吹過山坡,發出嗚嗚的聲響,像一聲悠長的嘆息。
陳曉峰在碑前,坐了一整夜。
他想了很多。
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柳姨,想起了王嬸,想起了李翠花,想起了村裡每一個鮮活的、為生活奔波勞碌的女人。
這些人都是人。
可他爺爺也是人;
他的後媽也是人;
父親也是人;
他陳曉峰更是人。
但是這段時間,他們太想拯救別人了,也許是責任,但更多的,陳曉峰啊,你捫心自問——
你有沒有一點點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時候?
你說,村民們的認知差時候。
你帶頭站在最前面指揮的時候。
你自以為你可以拯救眾生的時候。
原來,你誰都救不了。
因為你連自己都救不了,談什麼救世人。
而當你想要救別人時,這本身就是一種蔑視,自認為高人一等的蔑視!
所以,天亮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像是下定某種決心……
清晨的風吹散了少年心中最後一絲作為“救世主”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看著東方天際那抹刺破黑暗的魚肚白,第一次,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試圖用知識和理性去“拯救”這個村莊的大學生,而僅僅是……這個村莊的一部分。一個會犯錯、會迷茫、會感到無力,但也必須承擔責任的、普通的一份子。
他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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