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
村口第二個跪下的,是張大牛。
這個粗壯的漢子,看著那片瞬間乾涸的水印,他那顆被算計和利益填滿的心,彷彿被狠狠地燙了一下。
他二話不說,也跪在了王嬸的身邊,學著她的樣子,朝著天空,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他沒有水,他只能用自己滾燙的額頭,去撞擊這片同樣滾燙的土地。
“撲通!”“撲通!”……
緊接著,是李老漢。
他今日剛把那裂了紋的骨灰罈拿回來,此刻鄭重地放在地上,然後顫巍巍地跪了下去。
隨後是周黑子,他用那隻獨臂,撐著地,也單膝跪了下來。
柳柔,陳明遠,老沈,小沈……
城西村的村民們,一個接一個,都默默地跪了下來。
他們面向著天空,面向著那片吞噬了他們親人和家園的、既是希望又是絕望的所在。
他們用這種最古老、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加入了這場無聲的抗議。
這塊地是陳家的,陳家願意,他們自然無話說,但是此刻如果是他們自己的地,也會如此。
這已經不再是為自己求什麼,他們是在用自己的膝蓋,為那個坑裡的年輕人,求一個“公道”,求一份“慈悲”,求一份——
長治久安。
整個南山坡,變成了一座由血肉之軀組成的、沉默的祭壇。
城北村的人,看著眼前這悲壯而詭異的一幕,徹底傻眼了。
他們可以跟人吵,跟人打,跟人耍無賴。但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一群跪在地上求天的人。
周達追的臉色,像調色盤一樣,變幻不定。他感覺自己不是站在一個山坡上,而是站在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審判庭裡。
周圍每一個跪著的身影,都像一個原告,在無聲地控訴著他的自私和冷漠。
他腳下的土地,開始發燙。
他身邊的空氣,開始稀薄。
他想走,可他的腳,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天空中,傳來一陣悶雷般的聲響。
所有人,除了坑裡的陳曉峰,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只見西邊的天際,不知何時,已經聚起了一大片濃重的、像是用墨汁染過的烏雲。那烏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南山坡的方向,翻滾而來。
風,起來了。
帶著泥土和水汽的涼意,吹拂著每一個人滾燙的臉頰。
“要……要下雨了?”
人群中,有人發出了不敢相信的驚呼。
“怎麼可能!”
“剛才還是大晴天……”
“難道老天爺……老天爺真的顯靈了?”
村民們騷動起來,他們看著那片越來越近的烏雲,眼神裡充滿了敬畏和狂喜。
他們真的以為,是自己的虔誠,感動了上天。
只有陳曉峰知道,這不是顯靈。
他在跳進坑裡之前,看過最新的氣象雲圖。他知道,今天下午,會有一場強對流天氣。就算沒有王嬸子,他自己也會說出來賭約一樣的話,區別是——
他可能帶上一些鬼神說法。
當然,這鬼神源自於,他的內心有勝算。
賭人心不行,他賭的是天時。
賭的是科學,是氣象規律。
今日大風溼度明顯有雨而且是暴雨,但是沒想到,他還沒說,乾孃出來了。
雖然那些跪在地上的、淳樸的鄉親們,陳曉峰看不到,但是能想到他們臉上那份如釋重負的、近乎神聖的表情。
而他的心也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揉了一把,又酸又脹。
既想告訴他們,這是科學,不是神蹟。
可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也是這個時候,他忽然明白了老沈頭那番話的真意——
“理,有時候是走不進人心裡去的”。
在此刻,一場科學可以解釋的雷陣雨,對於這些剛剛經歷了絕望的人們來說,就是一場神蹟,就是上天對他們苦難的回應,就是對坑裡孩子的慈悲。
也許,這份“神蹟”,比任何科學解釋,都更能撫慰人心。
豆大的雨點,毫無徵兆地,噼裡啪啦地砸了下來。
冰冷的雨水,打在陳曉峰乾裂的嘴唇上,他貪婪地伸出舌頭,舔舐著這甘霖。
雨水,也打在所有跪著的村民身上,沖刷著他們臉上的泥汙和淚痕。他們沒有躲,反而抬起頭,任由雨水澆灌,發出了壓抑了許久的、暢快淋漓的歡呼!
“下雨了,老天爺顯靈了!”
“老天爺庇佑!”
“老天有眼啊!”
南山坡上,城西村的村民們,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們滾燙的臉頰。那雨水,像是上天的眼淚,也像是對他們苦難的回應。
他們發出了壓抑了許久的、近乎哽咽的歡呼,“下雨了!咱們得堤壩一定能成!”
“是啊,老天爺開眼了!曉峰有救了!村子也有救了!”
這場雨,對他們來說不是場普通的雷陣雨。
是他們用最虔誠的姿態,為那個坑裡的孩子,從老天爺那裡“求”來的一碗救命水。
可週達追和城北村的人,就站在這片歡呼的雨幕裡,像一群被孤立的、不知所措的異類。
雨越下越大。
周達追看著那些在雨中歡呼雀躍的城西村村民,看著那個在坑裡、被雨水澆得渾身溼透卻盤腿紋絲不動,腰桿子依然挺立的年輕人,他心裡那道堅硬的、自私的堤壩,終於,在“天意”和“人情”的雙重衝擊下,開始出現了第一道裂縫。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走到同樣不知所措的李老漢身邊,用一種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近乎請求的語氣,沙啞地說道:“李……李大哥,讓……讓大家夥兒都起來吧。”
“這雨……下得砸人。”
雨,已經鋪天蓋地地下來了。
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地砸在乾裂的土地上,濺起一朵朵泥花,又連成線,扯成布,像天河決了個口子,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裡。
可沒人搭理他。
雨水澆透了城北人的靈魂一般,讓他們從頭到腳都感到了刺骨的冰冷。
周達追看著那些在雨中又哭又笑的城西村人,看著那個在坑裡、任由雨水沖刷卻挺直了脊樑的年輕人,他心裡那道自私的、堅硬的堤壩,正在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沖刷得一點點鬆動。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走到同樣被淋得像落湯雞的李老漢身邊,用一種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近乎請求的語氣,沙啞地說道:“李……李大哥,讓……讓大家夥兒都起來吧。”
“這雨……下得夠大了。”
“咱們……談。”
指著陳曉峰那邊,“一會兒雨大了,孩子再不上來就要被淹了……”
確實……水早就沒過他的腳踝。小腿。膝蓋……坑裡的水,變成了渾濁的、冰冷的泥漿,像一條毒蛇,一點點地纏繞、吞噬著陳曉峰的身體,但是他不在乎,“除非大壩籤成,否則,我不會上去,我還是那句話,用我做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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