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陳曉峰沉默的蹲下身,揉著被砸疼的腳,心裡卻比腳上還疼。
他知道,這可不是屁一樣的小事,放了就沒了。
這事兒……對於村民們來說,恐怕難了。
土地就是他們的命,祖墳就是他們的根,風水就是他們對未來最樸素的期盼。
這些東西,在他們的世界裡,比任何“科學選址”、“長遠利益”都更重要。
所謂“科學”和“理性”絕對解決不了問題,上次不就是嗎?
討論的結果是一敗塗地。
那現在,還能怎麼辦?
老李頭挑眉看著陳曉峰,對其餘人搖搖頭,紛紛扛著出頭走了,有些事情需要陳曉峰自己一個人想出辦法,至於辦法的模板,他都教過一次了!這孩子只要不傻,應該能想到……
陳曉峰再次失眠了。
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個人走到了沂河邊。月光下,河水靜靜地流淌,想到很多東西,
想起了爺爺。
如果爺爺在,他會怎麼處理這件事?他會拍著桌子,把兩邊村的頭頭都罵個狗血淋頭嗎?還是……他想到前幾天趙四那狂暴的模樣。要不,像上次一樣,用一套玄之又玄的“人情賬”,把事情給抹平?
陳曉峰也不知道。
他只覺得自己像一個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徹底迷失了方向。
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
是老沈頭。
老人提著一盞馬燈,手裡還拿著一根魚竿。
“睡不著?”老沈頭在他身邊坐下,將魚線甩進了河裡。
陳曉峰點了點頭。
“為大壩的事?”
陳曉峰又點了點頭,然後苦澀地笑了笑:“沈叔,您說,我是不是真的像我李大爺說的,是個‘蠢驢糞蛋’?我什麼都做不好。”
老沈頭沒有看他,只是盯著水面上的浮漂,淡淡地說道:“你爺爺,年輕的時候,比你還犟,還蠢。”
陳曉峰愣了一下,“對哦,您也認識我爺爺……”
“嗯,但他不認識我,我那會兒跟小沈一樣都不受待見,但是我很羨慕你爺爺,當時村裡修水渠,為了省工,要從一片亂葬崗上過。全村人都說不吉利,怕驚了孤魂野鬼。只有你爺爺,當時還是個毛頭小子,不信邪。他一個人,扛著把鐵鍬,半夜三更地就去挖了……哈哈哈哈!我就覺得他是個我這輩子都難以企及的存在了!”
“啊!結果呢?”陳曉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沒想到爺爺那時候這麼猛,忍不住說:“爺爺好酷。”
“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麼鎮得住那群老傢伙?結果啊,我記得她挖出來一口沒爛完的棺材……裡面的……調出來,把他嚇得半死,回來就發了三天高燒。”老沈頭說到這,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後來,病好了,他沒再去挖。他去鎮上,請來了戲班子,對著那片亂葬崗,連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戲。說是……給那些沒家的鬼魂們,賠個不是,熱鬧熱鬧。戲唱完了,他再去挖,全村人都跟著他去了,水渠,也就修成了。”
陳曉峰靜靜地聽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觸動了,“嗯……那真是‘唱戲’唱給【鬼】嗎?”
“誰知道呢?誰知道你爺爺到底背後做了多少東西?你看到那些碑林就該想到,這世界還有很多事情是沒有‘解’的,所謂的科學……哦不,應該說是玄學,現在大家都這麼說對吧?科學的盡頭應該就是玄學,玄學只是先一步的科學,古往今來五千多年啊,我做撈屍人,見過的死人多,也見過活人為了死人,能幹出多大的事……”
老沈頭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一些神神鬼鬼的事兒,只是說到最後話鋒一轉——
“但是曉峰,我一直覺得,人心比鬼神還可怕,所以,這件事是挺難的,但是你也有一顆心,你可以用你的心來解決問題。你可以的……”
說完,老沈頭忽然收起魚竿,可上面空空如也,他並不氣餒,重新拋線說——
“曉峰,你畫的圖紙,是對的。部隊專家的選址,也是對的。但理,有時候是走不進人心裡去的。人心裡裝著的,不光是理,還有情,有怕,有念想。你的心也是……”
他站起身,拍了拍陳曉峰的肩膀。
“你剛才問我,到底有沒有鬼……我講了許多神神叨叨的事,可是那些事很多都是我臆想出來的,而我推測,你爺爺唱了三天大戲,不是唱給鬼聽的。是唱給活人聽的。他是在告訴大家夥兒,他敬畏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他尊重大家夥兒心裡的那份‘怕’。所以,我覺得……他是把自己的‘理’,往後退了一步,大家夥兒的‘情’,才肯往前走一步……而你啊,你該回去唱你自己的‘大戲’了。”
說完,老沈頭忽然收了線,然後直接提著馬燈和空空的魚竿,消失在了夜色裡。
可陳曉峰沒走。
他在河邊坐了一整夜。
人都說河裡頭有鬼,水鬼,半夜很可怕,他也怕過的。
但是現在或者說,這段時間,他走的夜路太多了,來來回回,卻從來沒注意,所以,這個世界是沒有鬼的,有的只是……人心。
人心難測,所以需要揣摩,需要解決問題。
天亮了,矇矇亮的時候,陳曉峰在薄霧中,忽然想明白了,然後,他快速起身,在陳露的照拂下,搭上了回城西村的第一班車。
他沒直接去指揮部,也沒有去找任何人。
他一個人,扛著一把鐵鍬,來到了那片爭議巨大的、位於兩村交界的南山坡上。
然後,選擇了靠周達追的那邊,直接開始挖。
他不是挖地基,也不是挖墳,他就在那片地的正中央,為自己,挖了一個坑。
他脫掉了部隊發的軍大衣,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然後,直挺挺地,跳進了那個只到膝蓋的深坑裡。
坑越挖越深。
初晨的風還很蕭瑟,吹得洞裡有嗚嗚的聲音,吹得衣衫獵獵作響。
然後,他終於挖好了,可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就那麼盤腿坐著,像一尊沉默的、倔強的雕像。
他的這個舉動,很快就驚動了早起的人,很快兩個村的村民都來了。
人們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議論紛紛,不知道這個大學生又在搞什麼名堂。
陳明遠和柳柔也趕來了,急得直跺腳。
“曉峰!你快上來!你這是幹什麼!”
陳曉峰沒有理,只是沉默的躺著,他這個坑還只有他一個人能下去,其他人下來沒地方站著。
周達追和李老漢,這兩個矛盾的焦點人物,也都聞訊趕來。
陳曉峰聽到村長的聲音才是抬起頭,目光越過所有人,落在了他們倆的身上。
“周村長,李大爺。都來了啊……”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我說幾句,這塊地,你們誰也不想讓。你們都有你們的理,你們的怕……所以,把我陳曉峰,今天,葬在這裡。我給你們祈福,用我的命!”
他盤腿看著腳下的坑,又看他們圈口的人——
“從今起,我就在這。你們也不用有什麼心理負擔,我就不吃飯,不喝水。當然,什麼時候,你們兩村的人,能坐下來,握著手,商量出一個你們自己都覺得‘過得去’的法子,什麼時候,我再從這個坑裡出來。而如果我死了,也跟你們沒關係,但是——”
“我死了,這座大壩,關係到下游幾十萬人的身家性命,它也必須建,而且,必須建在這裡。這是國家的‘理’,是天大的‘理’!我死了,他也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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