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馬就走。”老謀子今天真是一改往日的內斂深沉,或許也是在路寬面前沒有掩飾的必要,盡情地發洩著心裡的鬱悶。
“這工作難!太難了!”張一謀努力想讓自己展現出寫豁達的態度來,但死命下垂的嘴角卻怎麼也拉不住。
他背過身去,不想自己的情緒影響到路寬,左手拄著茶杯,右手使勁地拍著腦門,似乎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路老闆在心裡慨然長嘆,奧運會的開幕式籌備工作有多難?前世的他只能從採訪和張一謀的紀錄片裡窺得幾分真相,可那些也是被剪輯過的作品了,是被削弱縮小過的情緒。
這一世真正地參與其中,才更加感慨這是無數個不眠之夜堆積而成的精神重負,是每個決策背後都牽動著國家榮譽的千鈞重擔。
他作為穿越者,已經改良了led這個核心技術、增加了無人機點火的驚豔創意、又統攬了下半場現代部分的文藝匯演。
其實他還透過節目安排,挽救了上一世一位不幸遭遇意外的舞者劉巖。
這個在開幕式最後彩排中不幸斷腿的《絲路》領舞,使得老謀子對著媒體潸然淚下,感慨這是他愧疚一生的事情。
路老闆自問自己坐在這個總導演的位置,是讓這場百年奧運盛會變得更好的。
但即便做了這麼多,在這最後“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衝刺關頭,他還是感覺到這張無形的巨網,勒得人喘不過氣來。
它不僅僅是某個具體環節的困境,而是無數變數交織成的混沌系統,任何一個微小的擾動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
是將個人完全熔鑄進國家敘事時,那種面對現實和大局的,血肉與鋼鐵的碰撞和無奈。
張一謀發洩了兩分鐘就迅速鎮定下來,回頭看著面色深沉的路寬:“對不起,我失態了。”
“咱倆還說這個幹嘛。”路寬勉力笑道:“要不你今晚回家休息休息,我前幾天回了趟家,感覺整個人狀態都好不少。”
老謀子苦笑:“算了吧,回去也是一張臭臉擺給孩子們看。”
他復又想起了什麼:“我剛剛考慮過一個方案,你看看行不行。”
“我們的《戲曲》部分是有空間增加抬轎人的,把2000多位戰士打散混編進去吧,他們只需要練一練京劇鑼鼓和抬轎動作,完全有時間熟練。”
“這樣總比叫他們現在就退出奧運會要容易接受得多,不然也太殘忍了些。”
路老闆點頭同意,又把剛剛跟陸徵溝通的事情和他通了個氣。
“真的嗎?那太好了!”張一謀兩眼放光,咧著嘴又笑出了老秦人的豪邁和坦蕩。
他握著路寬的手重重了搖了兩下:“要麼說還得是你呢,這事情這樣辦就妥當得不行了。”
老謀子面色旋即又肅然起來:“砍節目的事兒還是得趕緊處理,事情越拖越不對頭,這件事因我而起,我去說!”
這個下通知的活兒可不是人乾的。
屆時面對著這2000雙包含期盼的眼神,就這麼緊張、焦灼、頹喪地看著你,要怎麼說出口?門外張繼鋼和陳偉亞兩個副導演,並馬文、林穎等人走了進來,大鬍子陳偉亞當即勸道:“我們剛剛去看了眼,大家都聽到風聲了,情緒很躁動。”
“我看還是請張偉東再去做做工作,我們遲一些再通知?”
“不行。”路寬堅定地搖頭:“今天是29號,明天、8月2號、8月5號連續三場帶妝彩排結束,就要上戰場。”
“現在就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到了最後關頭。”
路老闆看著眼前的導演組眾人,心知他們也是要動員和激勵的物件:
“我們現在不能做滑鐵盧的拿破崙,給威靈頓足夠的時間等到布呂歇爾的援軍。”
“無論心裡有沒有底,都要學斯大林格勒的朱可夫一樣振臂高呼,給大家足夠的信心,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眾人心裡一凜,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眼前:
從上一次大興訓練基地的成功動員後,彩排和訓練的效果肉眼可見地有所提高。
但迄今為止,還是沒有一次能盡善盡美,士氣容不得懈怠。
張一謀一拍大腿!“沒什麼好說的了,走吧!”
夕陽晚照,兩千餘名《大秦古韻》的戰士與非遺演員在鳥巢的跑道上列陣而立。
七月的熱浪裹挾著未散的雨腥氣,在地面上蒸騰起扭曲的波紋。
戰士們身著黑色訓練服,像一片沉默的碑林,汗水順著他們緊繃的下頜線滑落,在胸前洇出深色的痕跡。
皮影道具整齊碼放在腳邊,牛皮的秦俑甲冑在夕陽下泛著青銅般的光澤,關節處的紅綢帶被晚風輕輕掀起,如同兩千年前戰旗的殘影。
何其悲壯。
事已至此,還有誰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嗎?
只是心裡的委屈無處發洩罷了。
導演組成員們沒有站在高高在上的指揮台,所有其他節目的演員們也悄悄地站在遠處觀察著,最後“送別”戰友們——
他們還不知道導演組已經有了新的安排。
“孩子們,你們辛苦了。”張一謀第一句話就有些哽咽的意味,聽得人心裡五味雜陳。
“因為我的決策失誤,害得大家白白耗費了這麼多心血。”
“我必須要講,對於這個節目我是一直帶著私心的。”張一謀的聲音在空曠的鳥巢內迴盪,這位今年已經58歲的成名導演眼眶通紅,聲音也微微發顫。
“每次看到你們排練,我都能想起來小時候在西安城牆根看皮影的場景,看那些牛皮人偶在老師傅手裡活過來,演繹著《三國》《西遊》的故事。。。我總想著,這麼好的東西,該讓全世界都看看。”
張一謀發自內心地感慨:“我們的東西多好啊!”
“只是我的能力確實有限,現在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解決眼前的困難,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同大家一樣傷心欲絕。”
張一謀深吸一口氣,喉結滾動,向著戰士們的方陣躬身到底:
“孩子們,對不起!”
夕陽的餘暉透過鳥巢的鋼架結構,在他佝僂的脊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位享譽國際的大導演此刻像個做錯事的老匠人,看得面前的戰士們無比動容。
大家都被張一謀驚呆了,整個方陣安靜得能聽見汗水砸在地上的聲響,沒有交頭接耳,只有隱隱的啜泣哽咽。
年輕的戰士們七嘴八舌地,像是安慰長輩的孩子:“張導,不怪你!”
“能參與奧運是我們的光榮!”
“張導,您別這麼說!”
“張導,我們是軍人,絕對服從命令!”
這位飽經風霜的藝術家,此刻看著兩千雙通紅的眼睛在夕陽下灼灼發亮,看著那些曬脫皮的脖頸,那些膝蓋上結著厚繭的戰士,那些女兵們被皮影架子磨出血泡的手指。。。
張一謀眼角蓄積的淚水,在奧運會的巨大壓力中終於簌簌流下。
情緒奔湧,有口難言。
他側身將話筒交給路寬,自己捂著臉站在眾人身後。
在戰士們看不到的角落裡,這位老導演的肩膀一直在抖動,叫導演組眾人都看得揪心。
路老闆臨危受命,只有繼續給大家做思想工作。
“同志們,奧運會開閉幕式的所有工作決策,最後都是我拍板的。”
“無論是當初發現問題,決定堅持下去,還是上午實在不得不忍痛割愛,都是我做的決定。”
“奧運會總導演這個職務給了我很多榮光、光環,也賦予了同等的壓力,我現在的心情,不比你們任何一位要來得輕鬆。”
路寬沉聲道:“皮影戲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我們的老祖宗用最簡單的材料,創造出最有趣的藝術。”
“但很可惜、也很慚愧,在奧運會的舞臺上,即便算是掌握了世界最先進的led技術,卻暫時無法叫它釋放出奪目的光彩。”
“剛剛在辦公室裡,一謀導演對我講,只要能讓奧運會更好,讓他現在卸職回家也毫無怨言。”
“雖然大家都是軍人,我知道一定會令行禁止,但我自認沒有資格同大家講什麼服從大局、以國家利益為重的話的,因為你們的付出只比我多,不比我少。”
遠處,其他節目的演員們默默站成一片。
京劇組的演員們還帶著妝,臉上的油彩被汗水暈開;
武術隊的少年們攥緊了手中的紅綢,指節發白;
就連一向活潑的禮儀小姐們也抿著嘴,眼眶泛紅。
接連兩位總導演感情真摯地表態,讓兩千多位在心裡抱屈的戰士們默默卸下了心防。
在這個體育場中,共同地戰鬥了一年多的戰友們,誰又能真正地去怨恨和責備誰呢?!
路寬總導演的聲音再度響起,一如往常一樣令他們信任和安心,卻也充滿不容置疑的決絕:“從今天起,《大秦古韻》節目所有演員就地解散,將妥善安置到其他戲曲節目中去,我們要共同戰鬥到最後一刻,戰鬥到8號那一天!”
“同時,奧組委也為大家爭取了在奧運會後於西安、北平兩地表演的機會,會由陝省文化部門出面組織,絕不會叫大家的汗水白流。”
“到時候許多國外遊客也許都還沒離開北平,希望大家能拿出精彩的表演,征服他們。”
他話音剛落,張偉東就忍不住激動道:“路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剛剛才敲定。”路寬看著他,皺眉佯怒道:“你還不信我嗎?”
“信!肯定信啊!”張偉東喜形於色,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了,不但大家不用現在就退出奧運,還能重新獲得表演的機會。
他連忙回頭,對著戰士們聲音洪亮:“全體都有——立正!”
晚風突然轉急,掠過廣場時掀起一片衣袂翻飛的聲響,兩千多雙眼睛在暮色中灼灼發亮。
那眼神不像即將退場的演員,倒像古戰場上接到死守軍令的悍卒。
“敬禮!”
兩千多隻右手同時舉到額際,動作整齊劃一。
這個莊重的軍禮,既是嚮導演組的周到和善後致意,也是向自己這一年的汗水告別。
張偉東轉向路寬,聲音哽咽卻堅定:“報告總導演!《大秦古韻》全體演職人員堅決服從命令!我們。。。我們。。。”
這個鐵打的漢子突然說不下去了,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拍起巴掌,起初是孤零零的掌聲,很快,兩千多名戰士連同全體鳥巢的演員掌聲如雷,在體育館的鋼架結構中迴盪。
眼睛依舊溼潤的張一謀在人群中看過去,兩千多人的方陣像被無形的手撥動的琴絃,皮影關節處的金屬軀幹齊齊震顫,發出細碎的金戈之音。
這聲音讓站老謀子想起自己主演的《古今大戰秦俑情》,想起老家的兵馬俑坑。
想起那些沉睡千年的陶俑所代表的將士,兩千多年前被風拂過時,鎧甲鱗片相撞的肅殺迴響。
兩千多年前,大秦將士的青銅甲冑在函谷關的朔風中錚錚作響,戰鼓雷鳴中傳遞的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誓言;
兩千多年後,現代軍人的迷彩服在鳥巢的聚光燈下筆挺如松,皮影支架震顫出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共鳴。
夜風掠過鳥巢的鋼索,發出悠長的嗡鳴,這聲音仿若能夠穿過時光的隧道,與兩千年前咸陽宮簷下的銅鈴遙相呼應。
兩千多年的歲月長河裡,變的是載體,不變的是國人對使命的堅守。
當兩千名戰士齊聲高喊“堅決完成任務”時,張一謀彷彿聽見秦軍“風!風!大風!”的古老戰吼在時空深處迴響。
在場所有奧運會開幕式的演職員們、奧組委領導們、後勤人員,紛紛抬手抹淚。
這一刻,古今守護者的心跳正以同樣的頻率震動,共同訴說著一個民族永不褪色的擔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