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幹部做了報告,今年他們大隊玉米長勢差勁,好的畝產才剛達到五百斤,差點的地裡畝產竟然只有一百多斤!
幹部們挺愁:“哎呀,不好辦,就這些糧食,吃飯問題都解決不了,還有個交公糧問題呢。”
一個督察組工作人員安慰他們說:“放心吧,咱這是以工農為主體的國家,國家不會像舊社會一樣逼死你們的。”
“今年農業稅減免問題勢在必行,你們放心,有活路的。”
錢進也安慰他們:“國家的氣象總局說了,明年大差不差是個豐收年,風調雨順嘛,咱們明年好好幹,爭取把今年差的,全給補上!”
另外他也從督察組的口裡知道國家派他們下來做調研的用意了。
估計是給農業稅減免尋求資料支援呢。
那後面不能看豐收地界了。
去找受災嚴重的生產隊!
他讓大隊幹部帶著去地裡轉轉,想讓督察組看看大隊農田的窘迫之境。
結果他們在地裡轉著,聽到一陣喧鬧和笑聲。
一群半大的孩子和幾個小不點,正拿著自制的網兜、罐頭瓶,在收完的玉米地裡歡快地奔跑著。
他們在抓螞蚱。
秋後的螞蚱,正是最肥美的時候,都帶著籽。
錢進看他們赤著腳就在地裡跑,雖然玉米杆還沒有收割,地裡沒多少鋒利的莊稼茬,可畢竟是危險。
他看的心疼,讓孩子們跑到地壟上,各給分了幾塊水果硬糖:
“別在地裡轉了,小心扎著腳。”
孩童們得到硬糖塊後高興的手舞足蹈,他們很講究,上來問錢進吃沒吃過燒螞蚱。
錢進搖搖頭。
這個是真沒吃過。
領頭的小孩哥便仗義的拍胸脯:“領導你請俺哥們吃糖,俺哥們請你吃燒螞蚱,可好吃了。”
他讓人在地頭攏起一小堆乾枯的玉米葉和幹秸稈,劃根火柴點燃。
火苗跳躍起來,發出噼啪的聲響。
錢進說道:“這挺危險啊,一陣風吹過來給吹進地裡去,那不引起火災了?”
“哪有風?都被玉米地給擋死了。”少年們壓根不在乎。
錢進笑了笑不再多話。
這年頭農村的小孩,都是在地裡亂來長大的。
幾個手腳麻利的少年,把用草莖串成一串串的肥碩螞蚱直接丟進了火堆裡。
不一會兒,一股帶著焦香的香味瀰漫開來。
碧綠的草莖很快被燒焦,但螞蚱熟的也很快,它們被烤得焦黃酥脆,翅膀和腿都蜷縮了起來。
這時候小孩哥們用樹枝把火堆給抽打撲滅,從裡面找出來烤好的螞蚱,吹掉灰,一把把的分給他們。
錢進接了一把吃了一個。
這時候的螞蚱確實好吃,肚子裡有籽,噴香。
他的秘書韋小波看他吃便跟著吃,其他的領導們都是一臉訕笑。
錢進勸說道:“這是好東西,高蛋白,我跟你們說,放在外國可貴了,你們知道美帝國有農場這個東西吧?有些農場人家專門養螞蚱呢!”
韋小波也吃的津津有味:“可惜差點鹽,要是再撒點鹽,我尋思這味道肯定就更好了。”
他掐掉頭,揪掉翅膀,塞進嘴裡嚼得嘎嘣響,一臉享受:“香、真香啊!”
督察組兩個人看著手裡這些烤得黑乎乎、張牙舞爪的蟲子,很猶豫。
兩個人面面相覷,最後看看周圍鄉親們淳樸的眼神,看看錢進和韋小波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心一橫,學著韋小波的樣子把螞蚱處理了一下,也丟進嘴裡吃了起來。
錢進挺納悶:“你們以前沒抓過螞蚱烤著吃嗎?”
一個組員老老實實的說:“抓過螞蚱,但都是做標本,沒烤著吃過——別說,還真挺香哎。”
燒過的螞蚱口感酥脆,沒有別的滋味兒,主打一個香,純粹的香。
看著他吃的香,大隊幹部還把孩童們手裡剩下的螞蚱全給要了出來:
“領導你們回去油炸一下,也好吃的很呢。”
錢進想了想,沒拒絕。
他上吉普車把帶來的肉罐頭拿來,給在場孩子一人分了一個:
“領導叔叔不是貪官啊,不白吃你們的螞蚱,喏,一人一個午餐肉罐頭,拿回家去給爸媽看看,他們準誇獎你們能幹!”
現在在農村,午餐肉罐頭可珍貴了。
孩童們都不敢伸手要!
錢進塞給他們,又跟大隊幹部協商:“你們這裡要是螞蚱多,那你們可以組織社員捉螞蚱——抓能吃的螞蚱,別捉帶毒的。”
“我每天都找人開車下鄉收螞蚱,一斤螞蚱五斤粗糧,這樣好歹能幫你們熬一熬今年這個災年。”
大隊幹部們聽了精神抖擻:“啊?還能用螞蚱換糧食?”
“是不是就跟以前那什麼,除四害時候那樣,用老鼠尾巴、麻雀翅膀換糧食?”
錢進笑道:“不一樣,這不是政府行為,算是小集體物資交易行為吧。”
“我們街道小集體有飯店,這螞蚱用油炸了撒上鹽,它不比花生米好吃?在城裡這是一道菜。”
大隊幹部們滿口答應,紛紛表態當即回去就要安排社員們都進地裡抓螞蚱換糧食。
中午隨便吃了點飯。
下午,錢進又帶著督察組來到了大柳樹公社。
很巧,大柳樹公社這邊大概都收過玉米了,甚至連玉米杆都被捆紮好進入各生產隊打穀場裡碼成垛了。
公社負責人姓劉,叫劉滿屯,是個精幹的中年人。
他直接把初步統計資料交給了錢進,又帶著錢進一行人來到了一片花生地:
“玉米地是沒東西看了,補種的高粱和穀子什麼的還不到收成時候,要不然咱看看花生不啊?”
他們隨便找好了一個生產隊的花生田,裡面花生秧子有些泛黃,但依然茂密。
劉滿屯蹲下身,抓住一叢花生秧子,用力一拔。
隨著泥土翻起,一串串沾著新鮮泥土的花生果被帶了出來。
這些花生長得不錯,數量多個頭飽滿。
摔掉泥土,花生殼上的紋路清晰可見,捏一捏,硬邦邦的,裡面顯然已經灌滿了仁。
“領導,你們看!”劉滿屯抖泥土的時候,有些花生被抖落下來。
他撿起一個花生莢,用手一捏。
“啪”的一聲脆響,花生殼裂開,露出裡面兩粒裹著粉紅衣的花生仁。
“粒大飽滿啊,今年雖然旱,但後期雨水跟上了,加上咱們沙土地保墒好,花生反而長得不錯,預計畝產能有二百多斤,到時候集體出面賣去城裡換錢,換成粗糧湊活能過下去……”
督查組員連連點頭,又開始記了起來。
錢進在旁邊唉聲嘆氣:“哎呀,農民不容易,自己種花生捨不得吃花生,這叫什麼?”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有天賤願天寒啊。”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啊……”
兩個人聽了無奈的笑。
他們明白以錢進之精明,早清楚他們調研的目的了。
不過整體來說,今年大旱導致了農村減產嚴重,但並沒有出現恐怖的農民生存危機。
後面繼續沿路進行隨機抽查。
從已經完成的收穫來看,今年安果縣農業收成保的還不錯。
錢進一路檢查,跟明星巡演似的,不管到了哪個生產隊,人家一聽他就是主持安果縣抗旱工作的錢特派員,立馬就是包圍加鼓掌歡迎。
都說農民愚昧,確實,農民因為知識和眼界的侷限性,無法辨認一些騙局。
但那是社會的問題,不是農民的問題。
農民其實很精明,誰對他們好,誰照顧他們了,他們一清二楚。
錢進在安果縣兩個多月,時間不長,可他幹了什麼、都有什麼成果,農民們早就透過口口相傳,傳遍了這片大地。
在他們眼裡,錢進過去日子裡的所作所為,要比縣裡領導幹部們還重要。
經過一個叫南盛公社的地方時,有大隊幹部帶他去看當地的深水井。
前面有碑,上面寫著‘前進井’仨字……
這名字諧音的什麼,錢進當然一清二楚。
他不敢接受這樣的結果。
這就是立碑了。
奈何人家不是為了給他看才這麼做的,否則他也不會剛知道這件事。
所以此時他有心拒絕沒法拒絕。
畢竟人家是前進井,不是錢進井……
督察組兩個人一天勘察下來,對錢進態度大變,對他極為客氣。
從南盛公社離開的時候,其中一人低聲說:“錢主任,今年的全國勞模肯定有您一個名單,等您到了首都給我們知會一聲,怎麼也得請您去吃個烤鴨。”
錢進謙虛了幾句後,只能說‘去了一定’。
當天考察到了這裡就算結束,他們得就近住下。
南盛公社有簡單的招待所,他們便住了進去。
這招待所就在一片農田邊上,是一座八間房的大院改建而成。
錢進洗了把臉之後出去溜達。
夕陽西下,他站在田埂上,望著眼前這片被晚霞染成金紅色的田野。
心境平靜。
收割的農民們還在忙碌,地裡處處有人在忙碌。
牛車驢車嘎吱嘎吱的從路上經過,留下一路煙塵。
錢進看經過農民的表情。
多數臉上帶著笑容,聊天的時候語氣也挺輕鬆。
這讓他的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欣慰。
回去的時候,督察組的組員沒在,他們的筆記本攤開放在飯桌上。
錢進看了一眼,上面是安果縣秋收視察簡報。
這一頁上寫的是:
“旱情影響猶在,但保苗補種成效顯著。玉米、花生等主糧及經濟作物收成預期良好,遠超災年預估。農民情緒穩定,幹勁十足。豐收無望,生存有著落……
1980.9.30”
錢進看後笑了笑。
農民整體豐收無望,這是早有預知的事,實際上在原來的歷史上,海濱地區農村不是豐收無望,是大面積絕收、農民絕望!
所以,這個結果讓他感覺一切都值了。
農民沒有豐收。
他豐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