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錢進仔細講解。
老頭是個老泥瓦匠,叫張厚德,今年66歲了,是大柳樹公社張家旺大隊的著名老匠人。
此人解放前就在省城有名的裕泰營造廠當過學徒,跟著師傅修過教堂、蓋過洋樓,一手“清水牆”的絕活在十里八鄉都出名。
錢進低聲問:“什麼叫清水牆啊?”
張厚德急忙說:“俺這裡的俗話,就是砌牆的時候不用抹灰,磚縫一樣勾得筆直漂亮。”
錢進詫異。
還有這麼漂亮的本事?
幹部繼續說,老漢家裡困難,老伴常年生病,兒子殘疾,就指望他這點手藝活貼補家用。
可農村家家戶戶沒錢,起不了新房甚至都修不起老房子,他這手藝在農村是明珠暗投。
即使平日裡誰家要給房屋修修補補,也頂多管工匠吃頓飯,確實沒閒錢給工錢。
這樣明明張厚德老漢有一手好本事,家裡日子卻過的苦。
此次聽說能進城吃商品糧、拿固定工資,是他改變全家命運的唯一希望,所以他趕緊來了。
結果他來的也晚了,加上民兵一看他年紀不符合標準阻攔了他,最後老漢絕望,蹲在公社政府門外哭,讓這幹部給遇上了。
幹部低聲說:“錢指揮,您要是瞧得起我,我也願意給張師傅擔保,他的手藝、他的人品、他的身板,都是沒得說。”
“我們公社禮堂那面山牆,就是55年他帶著人砌的,多少年了,一點縫沒有,結實著呢,所以我覺得他這個情況比較特殊,特意帶他過來向您做個說明。”
錢進想了想,問道:“同志我記得您是姓常?”
幹部說道:“對,常住海,我是大柳樹公社民兵大隊的副隊長,部隊轉業下來的戰士,我立過三等功,在戰場負過傷。”
“說這些,我不是要自吹自擂,是想說明我不是個沒譜的人,我給張師傅擔保,絕對是因為我知道他能行,他是市裡頭搞建設需要的人。”
然後他看了看老頭,嘆了口氣:“就是年紀大了一點,不過他身邊是沒問題的,79年還來給公社修過會議室呢。”
錢進饒有興趣的看向常住海,問道:“你們倆怎麼過來的?”
常住海說:“我騎著腳踏車帶他過來的。”
錢進問道:“我看你腿不太好?”
常住海不明白他問這個幹嘛,有些尷尬的扶了扶右腿:“膝蓋被流彈打掉了,不過不妨礙騎車子。”
錢進又問道:“你想不想去城裡幹?別在公社當民兵了,我給你在我單位找個班,怎麼樣?一樣帶編制,待遇肯定好的多。”
他現在是核准委的老大,要安置幾個人進單位上班,太輕鬆了。
但是他不是真要把常住海留在核準委裡。
這個常住海是個人才。
剛才處理亂局果斷勇猛,為人又有同理心、同情心,能下決斷又有擔當,這是個很好的管理人才!
他在勞動突擊總隊很缺這種人才。
於是錢進就想把他弄到自己手下去管突擊隊員,他肯定適合。
而且他知道,以後勞動突擊總隊肯定會發達,常住海去了當管理層,這未來比在鄉下光明的多。
常住海下意識撓頭。
我也沒打算毛遂自薦啊。
此時有幾個被選上的大柳樹公社戶籍的泥瓦匠圍上來,他們多少都跟張厚德學過手藝:
“張師傅是俺師父,錢指揮,他手藝好,人也好,是個好手藝人。”
“錢指揮我說實話,張師傅不是俺師傅,但是我跟俺弟弟都跟他幹過活,他幹活時候從不藏私,教導俺兩兄弟學手藝,您就收下他吧,他會帶徒弟……”
“是,錢指揮,俺仨可以擔保他,他要是幹不動重活,俺替他幹,保證不耽誤事……”
錢進說道:“這樣,張師傅你先留下,我找個人考察一下你的技術,過關了,咱們再商量後面的事。”
張厚德老眼裡頓時流下淚水,趕緊點頭:“沒問題,沒問題,你隨便指使我就行。”
錢進還是更多的關注常住海,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人才:“你跟我去市裡幹吧,信我就行了,我肯定給你能謀一個好前程。”
“我信任您,錢指揮,我看過很多關於您的介紹,有報紙上看的也有聽人家說的,我信任您,但我……”他低頭看了看右腿。
“其實我是個殘廢人了。”
錢進笑道:“你是個殘疾,但絕不是殘廢!你信我,那就回單位跟你們領導說一聲,我回了市裡立馬給你下調令……”
“那我能不能問問,叫我去幹啥?”常住海忍不住問道。
錢進說道:“先去掃地幹活,然後,負責給我帶隊伍。”
“勞動突擊隊!”常住海下意識說道。
錢進笑了:“嘿,你知道我管著勞動突擊隊的事?”
常住海點頭:“其實我有戰友復員回城裡後,就加入了勞動突擊隊,他是五臺山路的,說是跟你們很近,他非常佩服你。”
錢進一拍手:“巧了,我起家的泰山路就跟你戰友的五臺山路是鄰居路。”
“你猜得對,我要讓你管勞動突擊隊的一些事,如果你這個戰友也是人才,到時候你們倆都進管理層,給我好好管那幫知青。”
常住海放下心來,重重點頭:“成,錢指揮您說啥就算啥。”
然後他又高興的笑了起來:“做好事就是有好報啊,我本來只是看張師傅可憐,決定送他過來找你看看有沒有特例,結果我自己成了特例。”
錢進想起張厚德的事,去看考驗。
老吳給他進行考察,衝他一個勁點頭:“這老師傅真行。”
空地上有些紅磚和一桶和好的砂漿,這都是之前考驗泥瓦匠們用的東西。
張厚德此時還在幹活。
他挽著袖子,露出了佈滿老繭和青筋的手臂。
只見他一手拿瓦刀,熟練地剷起一坨砂漿,均勻地抹在墊好的磚塊上,然後另一手拿起一塊新磚,“啪”地一聲穩穩按上去,手腕輕輕一抖,擠出的多餘砂漿被瓦刀利落地刮掉。
動作行雲流水,精準利落。
此時已經砌好幾十塊磚了,磚縫橫平豎直,灰漿飽滿均勻,如同用尺子量過一般。
最後,他用瓦刀尖在磚縫上輕輕一劃,一道漂亮的“凹縫”瞬間成型,乾淨利落。
“好手藝!”老吳忍不住低聲讚歎。
錢進點點頭,心中已有決斷。
他走到張厚德面前,說道:“張師傅,你手藝過硬,我信,但年紀確實大了。”
老漢頓時嘆了口氣。
錢進笑道:“這樣,我們建築大隊還是破格錄用你,但崗位調整一下,不安排在一線砌牆,做技術指導和質檢員。”
“後面你負責帶徒弟,檢查砌築質量,工資待遇按標準給。但有一條,你這身體吃不消了要及時說,千萬別硬撐。”
錢進怕老同志在自己工地上出事。
到時候好心就要辦壞事了。
張厚德此人感情很是充沛,聽完以後老淚縱橫,深深地向錢進鞠了一躬。
錢進扶起來,訕笑道:“鞠躬就免了,感謝是可以的,我確實給你走了特例。”
張厚德握著他的手哽咽的說:“謝謝、謝謝錢指揮!我一定好好幹,你叫我帶徒弟,我把渾身本事都教出來,一定把徒弟帶好,也給你把質量關把好……”
錢進其實不太想破例錄人。
因為底線這東西一旦破了,那很多事就沒法辦了。
此時他破例錄用一個人,那麼就有十個人想被破例錄用。
果然,破格錄用張厚德的訊息,像一陣風傳開。
那些落選的匠人彷彿看到了最後一絲希望,紛紛湧上來求情。
錢進堅持原則,除非是本事特別厲害的,或者是之前符合條件但沒得到訊息的,否則大部分婉拒了。
但就在這時,馬從力悄悄拉住了錢進。
他也是泥瓦匠。
錢進估計他想找自己走後門,兩人關係很熟,他不好拒絕,就搶先說:“我給你找了個好師傅,你進城以後給我好好學……”
“好好,”馬從力滿口答應,然後繼續莽,“錢指揮,我想給你推薦個人,也是個厲害人。”
錢進無語的看向他。
結果他嘿嘿一笑:“默許了?那我給你介紹一下。”
“我介紹的是俺們隊住西頭的馬木匠,馬棚子。”
“他解放前被抓過壯丁打小鬼子,在工兵營當過隨軍木匠,後來跑回來了。”
“他的手藝絕對厲害,而且他是個全才,不光木工活好,砌牆、抹灰、做防水,樣樣精通樣樣會,我的泥瓦匠手藝,起初就是跟著他學的。”
“另外他還會、還會那個,呃,俺全公社就他會——哦,叫什麼混凝土澆築。”
“俺公社72年修水渠,那涵洞就是他帶著人給支模板、打混凝土弄的,結實得很,一點沒漏。他人品也沒得說,就是命不好……”
本來他不打算給馬從力這個面子的,但“混凝土澆築”這個詞,讓他心頭一動。
這確實是當時農村極其罕見的技術。
甚至別說農村,就是城裡他組建起來的那支建築隊,裡面都沒有懂混凝土澆築的。
而建築大隊未來要發展,要承接更復雜的工程,懂混凝土技術的人才太寶貴了。
錢進問道:“他怎麼會這門技術?”
馬從力訕笑道:“就是打小鬼子時候學的唄,他當時修過打小鬼子的碉堡,然後學會了澆築混凝土什麼的。”
“人呢?帶來看看。”錢進看看天色說道。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最後一站大王公社,所以只能派車去接人。
越野車賓士,馬棚子被帶來了。
這人看起來情況跟張厚德差不多,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看起來六七十歲了。
他身材瘦高,背有點駝,大冷天也穿著一身打補丁的舊軍裝,凍的耳朵手上都有瘡。
錢進見此脫下棉衣讓馬從力給他穿上。
馬棚子沒道謝,他趕緊往後退,期間低著頭、眼神躲閃,很明顯的帶著一種長期壓抑形成的卑微和謹慎。
馬從力摁住他,將棉衣給他穿上了,然後笑著對錢進說:“他是狗坐轎子往下蹦——不識抬舉,其實他真的老有本事了。”
“俺隊裡還有大隊公社平日裡不敢招呼他,但有大活、大事還真得靠他,他有那個本事。”
“再就是你看他挺老的吧?其實年紀沒超出你的要求,他不到六十!”
錢進詫異的問:“馬棚子同志,你不到60?”
“五、五十五六。”馬棚子含糊的說。
錢進沒多問過去的事,直接讓他現場展示手藝。
馬棚子拿起工具,幹活確實利索。
他先是用斧子和鋸快速加工出一根帶榫卯的木構件,動作精準利落。
接著又拿起瓦刀,砌了一段磚牆,手法老道,絲毫不遜於專業瓦工。
錢進連連點頭:“嘿,有這樣的人才你們隊裡怎麼沒給推薦?馬從風呢!”
馬從風也是個泥瓦匠,這貨不幹生產隊隊長了,也要跟著隊伍進城。
馬從力拉了錢進一把,幫兄弟做了解釋:“俺哥不想給你找事,他解放前被抓過壯丁——你明白我意思,我是覺得你錢指揮辦事最公道,只看人才不看別的,所以才敢跟你說。”
此時馬棚子也來信心了,問道:“這裡有水泥有粗骨料細骨料,就差點摻和料了,要我調點混凝土料出來?”
錢進說道:“不用調了,別浪費公社水泥了,你說說吧,調混凝土是怎麼回事?”
馬棚子給他口頭講解。
講解了水灰比、塌落度控制,提到了什麼振搗密實之類的詞。
錢進聽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這樣他主動跟馬棚子握手:“馬棚子同志,你的手藝,我看到了,很好,建築大隊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馬棚子猛地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頭使勁說:“願意,我做夢都想進城裡去。”
他想去個沒人知道他過去的地方,因為他自認有一身好本事,但就是得不到施展,一直鬱郁不得志。
“好!”錢進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東西,跟隊伍走!”
最後他統計了一下名單。
後面又特招了八個人。
一百零八將!
縣裡為了表示對市裡工作的支援主動派了卡車,兩車塞的滿滿當當:
儘管錢進說了,去了市裡會發鋪蓋卷和勞保用品有福利待遇。
可樸實的農民們秉持著窮家富路的想法,還是帶上了家裡能帶的行李:
打補丁的被褥、棉衣棉鞋、包袱箱子,還有用布包裝著的吃飯家伙,另外有些人還用尿素袋子裝了一袋子的玉米餅子。
懷揣著對城市生活的憧憬和對新工作的期待,他們在公社幹部的歡送下,坐上了開往海濱市的卡車。
也是開往未來的開車。
錢進這邊也看到了未來,建築大隊在政策破冰和嚴格程式下終於誕生了,現在又終於擁有了堅實的技術骨架。
卡車駛過坑窪的土路,駛上平坦的柏油馬路。
路兩邊逐漸出現成排的磚瓦房、蘇式風格的辦公樓、冒著白煙的工廠煙囪,夜幕降臨,更有路燈亮起來……
這一切對常年生活在農村的匠人們來說,既陌生又新奇。
他們扒著車幫,貪婪地看著窗外的景象,臉上寫滿了興奮。
此時倒是沒有什麼忐忑或者緊張了。
畢竟不是一個人進城,是一群鄉親進城,而且前面還有錢進的越野車帶隊。
馬從力在車上搞怪的喊了一聲:“咱這像不像軍車?軍官坐小車在前面領路,咱當兵的在後面塞了滿滿一車?”
“沒有槍啊。”
“但傢伙什可不少,還有被褥乾糧咧……”
卡車最終停在了培訓學校。
裡面有宿舍有床鋪。
匠人們有些拘謹地跳下車,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環境。
錢進提前打電話安排了徐衛東帶著一些隊員過來幫忙分宿舍。
他則帶人去開啟了雜物間,裡面被褥和福利品夠多,是他以前買了拿出來為了大部隊準備的東西。
學校宿舍很簡陋,但乾淨整潔。
紅磚地面,白灰牆面。
每間房約20平米,靠牆放滿了上下鋪的木架子床,全是實木質地,絕對結實,宿舍只在中間留出個過道。
床上鋪著嶄新的草蓆,牆上釘著幾排掛衣鉤。
雖然擁擠,但比他們想象中農村大通鋪強多了!
“這床嶄新啊,嘿,松木床啊,真結實!”
“誒爹啊,你住我下面,你腿腳不方便了別爬上去了……”
“這地方比咱家強多了,咱現在也住上帶電燈的屋子了……”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現在有電燈了……”
錢進回來說道:“也有電話,就在前面的校長辦公室裡,誰家裡有急事,那就給公社打電話。”
匠人們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等他們安頓好行李,錢進把大家召集到宿舍前的空地上:
“同志們,進了城,就是建築大隊的人了,大隊不會虧待大家!”
“還是那句話,我錢進許諾的東西呢,一定會做到,但是!”
“我錢進提出的要求,你們也必須得做到,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往後清人!”
“好了,大家舟車勞頓了一路,今天不強調太多事了,就是一個別打架、別隨地亂小便也別隨地吐痰,行吧?”
眾人七嘴八舌的喊:
“準行。”
“誰那麼幹誰是狗。”
錢進點點頭,招呼他們去雜物間:“走了,跟我去發福利品。”
徐衛東帶領的工作人員開始有條不紊地往外分發。
全是好東西,徐衛東看的都眼饞:“錢老大你從哪裡弄的這麼多睡袋啊?真好,給我也弄一個唄。”
錢進斜睨他:“你也要過來住?你也要進建築隊去幹活?你也準備風餐露宿?”
徐衛東想了想。
還是放不下即將進入家裡的嬌妻。
捲成團的保暖睡袋確實是好東西,農民們壓根沒見過這東西,還是有幾個退伍兵匠人開啟後搞清楚了:
“噢,這是睡袋啊,我當兵那會聽當官的說,美帝國那些少爺兵就用這個,老好了……”
“絕對好,真厚實,真暖和,你們摸摸,多軟化,是不是?”
“真發給咱啊?扣不扣工資啊?這東西,多好啊,嶄新啊,咱這輩子還沒用上這嶄新的被褥呢,這下子可好,一來來一套!”
捧著厚實嶄新的棉睡袋,好些人還搞不清楚這東西怎麼用:
“到底是被子還是褥子?怎麼跟個棉布袋子似的?”
懂行的匠人教導同伴:“開啟,整個人鑽進去……”
“噢,明白了,就像是自己滾了個被窩!”匠人們這才恍然大悟。
錢進還給配了暖水袋。
這是普通的深紅色橡膠暖水袋,屬於經典款了,帶螺旋蓋,從九十年代開始比較常見,但在1981年絕對是高檔貨,冬天在百貨大樓能佔據c位,在農村罕見。
農村晚上要取暖,基本上就是人手一個掛吊水的瓶子。
“晚上灌上熱水,塞被窩裡,暖和一晚上。”突擊隊隊員示範著,同時補充,“一定小心別被燙傷啊,這東西可熱乎。”
匠人們拿到後輪流看,看稀罕。
帶栽絨領子的棉服又暖和又幹練,褲子是厚棉褲,二者是一套,上面都印著“勞動光榮”四個大字。
另外保暖防滑水靴、帶護耳的棉帽子,統統是一人一套。
甚至錢進還給他們準備了洗漱用品:
一個印著紅雙喜的搪瓷臉盆,一個同款搪瓷茶缸,一條白毛巾,一塊燈塔肥皂,一支中華牙膏,一把牙刷。
這就不是商城出品了,都是錢進透過關係採購的。
他衝一行人吆喝說:“都得注意衛生啊,在城裡不比鄉下,必須得把個人衛生搞好了。”
“洗臉刷牙洗頭,這都是每天必須的事!”
馬從力問道:“啊?每天還得洗頭啊?這大冷天不得吹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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