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並肩而行,
後來死在夜裡,被悄然埋入秘骸之城的裂縫。
他們沒有墓碑,沒有被紀念。
所以他們回來了。
不是為了復仇,
只是為了擁有新的名字。」
午後。
陽光斜灑在斑駁的廢墟之間,如同從死灰中滲出的餘溫,將這座半崩城市染上最後一抹偽善的暖色。
司命一行沿著通往z-217“門殘跡帶”的廢道緩緩前進,
隊伍呈三層推進陣型——維拉與段行舟為前哨偵查,赫爾曼與塞莉安殿後警戒,其餘人構築中核穩定推進。
這一段路,出奇地平靜。
風輕,光暖,腳下的碎石也變得異常安分。
所有感官似乎都暫時鬆懈下來,彷彿置身於某種罕見的停戰區。
“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到可以到達中心地段了吧?”
藤宮澄低頭捧著手中地圖投影,一邊用袖口擦著額角的汗珠,聲音裡帶著些不敢明說的期待。
“對,”林婉清點頭,眼神中罕見地柔和了一分,“如果沒有干擾的話。”
“我一直在想……”艾琳忽然出聲,聲音帶著一點小心翼翼,“如果通道真的能建立,我想第一個走。”
她頓了頓,嘴角揚起一絲輕微的笑,“我想回去上學,去那間水管老是壞的圖書館,用我那張已經摺角的卡借書。”
她笑得輕,帶著孩子氣的堅定。
穆思思抱著自己的畫冊,低著頭,不知何時已經在素描,“我想辦一個展……畫下在秘骸之城遇到的每一個人。”
她聲音很輕,卻很真誠:“然後告訴他們的家人——你們的孩子、朋友、愛人,他們在這裡,曾經勇敢過。”
風,從他們之間穿過,吹散那些語句,如同將希望播撒入滿地焦土之中。
沒有人打斷。
就連莊夜歌也只是靜靜聽著,魂鈴垂在指尖未發一聲,彷彿這一刻,確實不屬於戰爭。
“我想開一家蛋糕店。”林婉清忽然低聲說,聲音脆得彷彿隨時會斷裂。
眾人一愣。
“就在醫院邊上。”她輕輕地補充,“給出院的人……一個甜一點的理由。”
司命走在隊伍中段,聽著他們一個接一個講出那些從未說出口的願望。他忽然意識到,這一刻,真實得令人恍惚。
真實得不像秘骸之城。
不像瘋子十三的舞臺劇。
他想起伊洛斯提亞曾低語:——“最真實的,往往是最虛妄的。”
心底一陣隱約的不安浮起,像繃緊的弦,悄然顫動。
遠處,建築像被剖開的斷骨橫陳在路途盡頭,陽光透過崩塌穹頂灑下,宛如神祇無聲的凝視。
“等等。”御神院信奈猛地抬起手,眉心浮現術式印痕。
“前方空間流動不穩定。”她的瞳孔微縮,術紋開始浮動,“地表的反射角……不對。”
段行舟已拔出雙刃,眼中寒芒一閃:“左前方的地平線是假的……像是——”
話未說完。
“咔噠——”
一聲微響自前方傳來。
不是爆炸,也不是衝擊。
那是金屬與骨骼摩擦的聲音,尖銳、生澀,像屍體在努力站起時脊柱碎裂的聲音。
一具身影,從廢墟深處緩緩爬出。
陽光打在它的臉上,折射出一層詭異的柔光,那是一截還未完全腐爛的手指,白皙、熟悉,卻被縫合了異物。
隊伍驟然凝固。
林婉清瞳孔驟縮,聲音沙啞如夢囈:“……劉婧瑜?”
那具怪物緩緩抬起頭,臉部肌肉如死魚般抽搐,眼窩深陷,五官模糊而破碎,卻依稀還殘存著劉婧瑜的面部輪廓。
她的面板像是血管與縫衣針線縫製出來的破布,眼神空洞無光。
她張開嘴,吐出破碎乾澀的低語:“林……婉清……好久……不見……”
“這……不可能……”林婉清踉蹌著後退一步,臉色瞬間煞白。
可她並不是唯一震驚的人。
又一具身影,從後方踉蹌而出。
那是一個披著殘破軍裝的中年男人,眼神兇悍如舊——
蕭漣音猛然睜大眼:“……賀承勳?!”
他,曾在前夜為救她而死。
但現在,他的全身已被生物合金重塑,左臂化作一柄銳利骨刃,腰背插接著數根機械臍帶,每根都閃著冷藍的電光。
他走近,抬頭看她,聲音冰冷、毫無情感:“為您而戰,主人。”
穆思思臉色慘白,一把捂住嘴,幾乎要嘔出血來。
而第三具怪物,也隨之現身。
那是埃爾南。
第一夜就因魯莽被削去腦袋的健身教練,如今左半張臉被金屬剝離,僅餘一隻紅光旋轉的機械眼。
他走近,還在說著笑話:
“為什麼死人不喜歡跳舞?”
“因為他們……只會倒地。”
隊伍陷入短暫失控。
林婉清幾近崩潰,莊夜歌立刻拉住她。
“不是他們。”他沉聲道,眼神如冰。
“你閉嘴!”林婉清淚流滿面地掙扎,“你沒跟他們一起活過!”
“所以我知道他們該怎麼死。”莊夜歌語調冷得像刃,“不是這樣,不該是這種方式。”
那些“歸來者”,仍在逼近。
他們身上浮現清晰的光斑編號:【命種編號·l-03】
【命種編號·g-17】
【命種編號·h-06】
他們已經不是他們了。
那熟悉的面孔,如今只剩下被強行拼接、灌注偽記憶與支配意識的命種驅殼。
戰術系統發出紅色警報,訊號瘋狂跳動,全員戰鬥狀態啟動。
但無人立即出手。
他們在遲疑。
因為那些逼近的身影——
是曾在他們身邊流血、哭泣、戰鬥過的人。
是他們的記憶,是他們未完成的告別。
而現在,卻在陽光下,被當作工具再次行走。
他們步伐整齊,卻每一步都微妙抖動,像失控的木偶,在試圖模仿生前的節奏。
空氣,凝固得像凝膠一般。
甚至無法正常呼吸。
突然,一道聲音在廢墟之上的高臺緩緩響起。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迴響,彷彿並非來自人聲,而是從高空中垂落的一道鋒利空氣,拂過耳膜如刀。
“看見了吧?”
那聲音清冷、乾淨,卻在尾音處泛出熟悉的輕佻與惡意,如同被風雕刻出的笑紋,極輕,卻極尖。
“他們回來了。不是你們記憶中的樣子,而是……更‘完美’的樣子。”
聲音源頭顯現。
王奕辰,從石堆上緩緩走出。
他披著一襲裁剪利落的黑色長袍,衣襬在風中翻卷如夜翼。
眼神清澈、明亮,像星辰映入了某種病態信仰。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近乎剋制的喜悅,那是一種只屬於“完成藝術拼圖”的人的表情——優雅、得意,甚至溫柔。
像是親手完成一件“殺人拼圖”的工匠,正在欣賞自己最得意的傑作。
司命緩緩抬頭,眸光如劍鋒般犀利,在風中帶起一絲殺意的紋線。
“你。”
王奕辰看見他,神情更為從容。
他朝司命一笑,然後緩緩舉起一根指節修長的手指,在空氣中輕輕劃過某一個點,彷彿正在勾勒某種他心中獨有的符號,或是命運結構的某處介面。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能回來嗎?”
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他俯瞰著眾人,彷彿在佈道,又彷彿是在一場死亡劇場的謝幕前發出終章宣告:“因為他們——和我一樣。”
“是命種造物。”
他的語氣堅定,充滿宗教式的自信。
他轉身,手指那些正在逼近的怪物,目光如審判者投向一群“尚未覺醒的異端”。
“你們叫他們劉婧瑜,賀承勳,埃爾南……”
“但他們真正的名字,是編號l-03、g-17、h-06。”
“你們以為死亡是結束?”
他輕笑了一聲,聲音像冰片在神經中緩緩融化。
“不,死亡只是一次歸檔。”
“歸檔進母體的資料庫,等待重啟,等待再塑。”
那一刻,穆思思的身體微微顫抖,她死死抱著懷中的畫冊,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血:
“你胡說……他們怎麼可能……”
王奕辰緩緩轉頭,目光落在她身上,那雙眼中浮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溫柔。
“你畫的,是他們的屍體。”
“我畫的,是他們的新生。”
那溫柔,不是憐憫,而是解構。
林婉清再也忍不住,猛然衝上前一步,聲音徹底崩裂:
“你們把他們當成了什麼?!”
“他們是人!是人!!!”
王奕辰看著她,像是在安慰一個誤解了真相的孩童,他輕輕地搖頭,聲音卻毫不動搖:
“不,他們只是過期的資料,是結構腐壞的舊載體。”
“在命種母神的子宮中,他們被淨化、去名、去情——得以重構為‘星災族群’的原胚。”
他的眼神逐漸轉向狂熱,彷彿進入了某種信仰高燃期,一字一句像從體內燃燒出來。
“你們害怕,是因為你們還以為‘生’意味著希望。”
“但你們錯了。”
“真正的希望,是死後仍能被使用。”
“是讓生命在重組中再生。”
“命種母神正在召喚你們。”
“軀殼,並非終點。”
“名字,也不是身份。”
“你們終將歸入十三的基因譜。”
“被編號,被孕育,被改造,被重寫。”
他說到最後,張開雙臂,像在等待神明降臨,或是迎接他所膜拜的偉大意志。
彷彿那一刻他真的能聽見聖光從天而落。
但他身後……
不是光。
是血。
是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