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爭論誰說了真相,卻忘了——
真相從來不是誰說得響,
而是誰活得夠久,才能留下句點。”
王都,第七日清晨,晨霧尚未完全散去。
清冷的溼氣在石磚街巷之間遊走,彷彿昨日的殺意尚未徹底散去。
但整個霧都阿萊斯頓卻沒有如往常那樣沉寂下來。
相反,街頭的動靜比以往更加喧囂。
報紙,如同雨後新生的野草,一夜之間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瘋長:在咖啡館的露天桌上,在教堂臺階下的佈告欄,在鐘樓拐角的報童揹簍裡……
黑白印刷的墨跡從晨曦初照處一路蔓延,直到深巷盡頭的暗影之中。
八十三份不同大小、不同立場的報刊,在今晨幾乎同時刊登了三十餘種版本的“昨日命案”解讀。
而它們無一例外,都指向了同一個名字:塞莉安。
只不過,這一次,她不再只是那個冷血的“兇手”,不再只是被列入密檔的“危險個體”,而是成了整座城中——最難被定義的謎題。
【上城區·銀棕咖啡廳】
“你看。”一位身著天鵝絨皮裘外套、頭戴輕紗圓帽的貴族小姐優雅地翻著晨報,手中紙扇輕搖,唇角揚起一抹譏諷的笑,“又是‘編號者講壇背後的幽暗力量’……說得好像那孩子是惡魔附身一樣。”
她那雙手戴白絨手套的手指翻過報頁,目光掃過黑體加粗的標題,像看一場低俗的劇目。
站在她身後的侍女猶豫了一下,小聲問:“小姐……您信哪一篇?”
“哪一篇都不信。”貴族小姐笑得更輕了,嗓音中透著玩味,
“不過嘛,晨星時報這次倒是厲害,把她寫成一個可憐的異鄉貴族,被我們這片土地冤枉了似的。”
侍女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說:“可她不是嗎?”
貴族小姐頓了一下,隨手將報紙合上,“我不在乎她是不是。我只關心,今晚子爵府邸的舞會,會不會照常舉行。”
她將報紙扔進桌邊的銀簍中,那張印著塞莉安名字的標題頁隨風輕輕顫動,最後無聲落地。
中城區,門鏡學院,演講臺講堂裡,數十名學生剛剛落座,還未來得及翻開,一聲清脆的拍擊打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份報紙被拍在講臺上,聲音不大,卻彷彿震動了整個講堂的空氣。
灰髮中年講師站在講臺前,目光肅然,語調沉穩:“同學們,今天我們不上帝國史。”
“我們討論一個問題。”他掃視全場,“當‘資訊’變成了武器,它……還是公共財產嗎?”
臺下有人小聲嘀咕:“老師,這上面寫著教會的‘七音言靈’昨晚在南區失效了……那是假的吧?”
老師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看著那名學生,輕輕笑了笑,彷彿聽見了某種可惜。
“或真或假,我不做評判。”他緩緩開口,“我只希望你們想想:如果‘命運’真的可以被人編織——那你們,願意把這場戲交給誰來寫?”
話音落下,整個講堂陷入沉默。
連紙張翻動的聲音都消失了。
下城區,第九區,“吉米小鋪”理髮屋。
“你看看你看看!”老吉米把一份油漬未乾的報紙重重拍在櫃檯上,震得櫃面上的剪刀微顫,
“這回又說,那姑娘其實是個好人,只是倒黴!”
坐在理髮椅上的退役士兵咂了咂嘴,皺著眉道:“哼,好人?那屍體可不是畫出來的。”
“話說也有別家報紙寫——是教會的某個瘋神父搞血祭。”
另一名顧客把菸斗敲了敲桌沿,“不是她乾的。”
“你懂啥?”老吉米吹了吹鬍子,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早就說了,那幫穿白袍的傢伙……遲早要出事。他們啊,可不比軍方乾淨到哪兒去。”
一時間,理髮間陷入你一句我一句的爭論中,聲音忽高忽低,幾乎要蓋過窗外街頭報童的叫賣。
這時,角落裡那個始終沉默的年輕人終於抬起了頭。
他的臉還帶著未褪的霧氣,嗓音輕得像是穿過雨簾傳來:
“她叫什麼?”
眾人一愣,爭吵聲戛然而止。
“就……那死了的女孩。”年輕人慢慢地說,眼神看著那張報紙上的模糊照片,“她……叫什麼名字?”
空氣似乎驟然凝固了。
報紙上寫滿了“吸血族嫌犯”“血色儀式”“失控個體”之類的詞句,字字驚悚,卻唯獨,沒人能記起那個女孩的真名。
沒有人回答。
【王都廣播樓·審查組辦公廳】
“今天的統計出來了嗎?”審查組辦公室內,一箇中年審查官皺著眉,指節敲擊著辦公桌。
一名文員迅速遞上一張密密麻麻的資料表:“輿論導向分析結果如下:——支援‘塞莉安是兇手’者降至41%,
——對教會動機持懷疑者增長至23%,
——表示‘不清楚但感覺有陰謀’的群體高達36%。”
審查官冷哼了一聲,語氣中帶著不甘:“這叫成功?一個兇手都立不住?”
“更奇怪的是,”文員翻出另一張附表,壓低聲音,
“這些文章沒有主筆署名,也不是來自同一家紙媒。”
他頓了頓,像是說出某種禁忌之語:“據說,是某種‘風語暗網’秘詭系統——稿件以匿名形式,散佈給小印鋪、獨立報站和街頭佈告者,像病毒一樣,在城市中擴散。”
“像病毒?”審查官皺起眉重複。
他沒看見,就在他們頭頂不遠處,灰樓屋頂的風中,
一隻由紙頁折成、幾近不可見的“紙鳶式風鳥”正破風而飛,羽翼之間緊裹著一份剛剛編排完的稿件。
它將飛過鐘樓與聖殿的上空,穿過未醒的城市,抵達——下一個說話者的手中。
晨星報社·印刷舊樓閣。
破舊的天窗透出些許清晨的朦朧光亮,雨後未乾的玻璃上掛著霧氣,折出一道道模糊的光影,照在堆迭如牆的紙稿上。
伊恩坐在窗前,一張張紙稿從他指間飛快翻過,每一頁,都是不同版本的“故事”。
有的寫市民風貌,借街頭小販之口講述那晚的驚懼與疑惑;有的聚焦受害者,用最溫和的筆觸勾勒她生前的微笑和命紋賦名儀式的細節;也有稿件開始分析血族的種系構成與衍生命理,列出一長串術語與族譜分支,彷彿希望以理性中和恐懼。
它們之中,有的刻意煽情,有的冷峻剋制,但所有的,都巧妙地避開了那條不能跨越的紅線——
“直接控訴教會。”
然而文字的方向卻並未因此削弱鋒芒。
它們在語言的彎彎繞繞中,將讀者一步步引向那個被遮蔽的真相。
伊恩低聲自語,聲音彷彿只說給風聽:
“這不是在說服人。”
“這是在……讓人自己決定懷疑。”
樓下,老式印刷機重新啟動的轟鳴聲響起,金屬齒輪間發出咬合聲,
卷軸飛轉,紙張如雪般被吐出,帶著墨香與咒印的微光一頁頁落下。
司命立在屋內最陰暗的角落,沒有出聲。
他指間輕輕舉起一張尚未投入印刷的白紙,紙上一個精緻圓形的命紋正在悄然閃爍。
那是【命運之主】卡中的一個未完成子詞條——一條尚未被徹底編織的“命運之線”。
他在等。
等這場以輿論為戰場、以語言為武器的戰爭,露出對手的下一步落子。
他知道,那一步,已經很近了。
而此刻,繁育聖母主教殿的深殿之心,象牙色的穹頂之下,一片紅綢織簾在聖火的照耀中緩緩擺動。
長明燈火讓這殿中無晝夜之分,光線恆久昏黃。
帷幔之後,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聲,與女祭司低沉吟誦交織而成,
那不是人聲,而是儀式中幻化出的“孕育迴音”,昭示聖母永不枯竭的恩澤與供養。
梅黛絲靜坐在神圖之室的高座前,纖指翻閱著一卷染血的白皮卷冊。
那捲冊上,不是聖言經句,而是今日王都全區輿論散佈路徑的模擬圖。
其上以密密麻麻的針狀點精確標註——“潛輿詞彙”、“煽動模式”、“誘導型敘述”……
每一處都像一根被插入肉體的銀針,試圖激起共鳴,或撕裂舊有的秩序。
她身旁站著兩位主教,皆為女性,披著緋紅披肩,面容被半透紗罩籠住,目光不可見,只餘下唇角與下頜的靜默線條。
她們是教會中最高等級的“言靈編纂司”所屬命運秘詭持有者,被稱為——
“迴音女巫”。
其中一位緩緩開口,聲音宛如流水之下的骨聲,清冷無情:
“請殿下下令。”
“我們已準備好啟動‘七音迴響’,並輔以《順服法則》作為傳播場地。”
另一位女巫從袖中抽出一卷卡牌,那是一張用黏合骨泥與銅屑手工製成的命運系高階秘詭卡,
表面乾癟而古舊,銅色字元如脈絡般刻入卡紙之內,宛若用骨血抄寫。
《順服法則》
其遺契詞條:“當五萬人閱讀此文,內容中提出的第一個事實將轉化為‘命定共識’,所有之後閱讀者將自動接受該資訊為‘最可信版本’。”
而其秘詭詞條更令人膽寒:“一旦命運共識形成,任何反駁將自動進入低影響值狀態,直至再次引發命運層衝擊。”
只要足夠多的人“相信”,謊言就能變成真理。
梅黛絲合上卷冊,雙眸抬起,靜靜望著神圖殿頂穹中繪製的血月輪廓,未即刻應答。
她的聲音緩緩響起,像是從多年前一個寒冷冬季中傳來:
“當我還是神殿祈女時,我曾親手燒過一篇報紙。”
“那紙上寫著一句話——‘卡牌是自由之火,教會不過是裹屍布’。”
她語調平靜,沒有憤怒,像是在講一個童話故事。
“我記得那一天,整個街區被封鎖,燒了三十七家印刷坊,三百二十六人被送往啟示所。”
她輕輕一笑,眼角微彎,笑意卻冷得勝過風雪:
“結果呢?他們還是在說話。”
她目光轉回,看向身側的兩位女巫。
“既然他們忘了——火不僅能燒紙,也能燒人。”
她輕聲道:
“那就——再提醒一次。”
“啟動迴響。”
“以我之名。”
“讓晨星——聽見自己的迴音。”
女巫低頭應諾,雙手合十,將那張命運卡牌緩緩放入腳下祭壇的灰燼心核中。
剎那間,整座神圖殿內的命紋蠟印浮動起來,如被喚醒的血脈。
一道道暗紅色光流自祭壇中勾連而出,沿命紋流淌,
穿過地磚縫隙、柱體符咒、穹頂刻印,連線至教會全域的出版傳播樞紐——
高階命運系秘詭·【共識之網】正在被啟用。
與此同時,王都內十七家教會主辦刊物的特派編修,幾乎在同一時刻,接收到了同一份統一文字稿。
標題:《晨星之主,或是墮落之始?》
副標題:“他們的謊言,比我們更懂你。”
遠處,銀紋執事輕步入殿,低頭稟報:“聖女殿下,輿情之回聲已啟動。”
“初步反饋將在今日下午五時返回。”
梅黛絲未轉頭,只是望著那扭曲中的神圖,輕聲回應:
“準備好接受一場——聖母怒火的迴音吧。”
王都南端,教會資訊總署的“宣道拱廳”內,二十四座浮動命紋終端靜靜運轉,懸浮在半空的銀白星軌轉盤環繞中心,以極其緩慢卻穩定的頻率旋轉,
微光流轉,如星辰在一座人工操控的天體祭壇上悄然執行。
在這座“拱廳”中,所有王都教會系統下屬報刊的印刷資料、禱文廣播、教會教義文字傳輸、以及“信徒情緒取樣”與迴音反饋,
全數被匯總、校對、編織並回響擴散。
這是資訊的樞紐,是教會維護“話語權奇蹟”的中心節點。
正午時分,本應是此地最活躍的時刻。
尤其今日清晨,【順服法則】這一命運共識秘詭已經投入執行,理論上,
至少應有數千條統一調性的教會回聲——如潮水般朝王都各區推進,建立“共識”,壓制異音。
可今天,這裡卻異常安靜,安靜得近乎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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