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出現了。
他聲音冷靜,語速不急,動作卻如剪影重迭,一氣呵成。
隨著他卡牌啟動,整個戰場的空氣彷彿被一層看不見的絹膜包覆。
所有投擲物、彈丸、咒術殘光在觸碰這道風壁的瞬間,被直接凍結在空中,像被困入一場不屬於物理規則的緩衝場。
在風靜止的那片刻,時間彷彿也跟著屏住了呼吸。
雷克斯一邊扣好槍匣,一邊抬手朝伊恩打了個手勢:“延遲七秒?”
伊恩頭也不回,輕聲答道:“六點五。”
雷克斯挑眉,唇角微動:
“夠了。”
沒有誇讚,也沒有多餘語言,那是一種彼此早已熟稔的默契。
赫溫一家在風場開闢出的通道中迅速撤離。
赫溫夫人抱著安娜幾乎是被風扶著滑入後室,阿蘭咬牙堅持,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幾近消散的《日行者》,眼中血絲密佈。
而此時,混戰中的最後一名刺客正狂奔而來,卻在即將接近門廊的一瞬間,像被某種無形之手猛地扯入風牆深處。
他的身影在風中化為一陣湮滅的塵影——沒有迴響,也沒有屍體留下。
伊恩站在原地,望著那片空地,眉心略微收緊,卻未說一句話。
“走。”雷克斯低聲,“他們已經沒機會追上我們了。”
晨星報莊園深處的舊書房燈火未熄。
書房內壁滿是釘死的書櫃與防風封口,地面用早年命紋磚鋪設成封閉式陣列,一張古舊的解析桌居中而立。
桌面上嵌刻著一組命紋鎖鏈交織成的封閉符陣,線條繁複而精準,是專用於對抗被動秘詭反噬的術式結構。
那是隻在高階秘詭師之間流傳的術式圖譜,普通人甚至連其基本結構都無法理解。
地板角落,一名刺客被風繩縛住,額角滲血,氣息微弱。
伊恩已完成初步處理,將其體內活性秘紋壓制。
雷克斯倚靠在椅背上,摘下命運之眼的鏡片,將其與卡槽一同收入懷中,然後從胸前內袋抽出一枚泛著冰藍色光澤的卡牌。
《斷章之淵·遺忘的管理者·緹澤爾》
世界系·十星·秘詭。
它所召喚的不是戰鬥兵器,而是一位掌管眾生回憶之書的圖書館管理者。
卡牌啟動,冷光浮現,一位穿著深藍制服、面容模糊的女性身影出現在雷克斯身後。
她安靜地站著,氣質溫和,眼神空茫,像從時間夾縫中取出的一頁剪影。
她輕柔地行禮,雙手緩緩抬起,彷彿正從空氣中,準備翻開一頁看不見的書。
雷克斯將卡牌貼向那名刺客的額心,另一手壓住對方頭顱,聲音平靜而銳利:“記憶提取,開啟。”
剎那間,刺客瞳孔驟然放大,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被強行剝離的低吟,像一塊鏽鐵撕裂布匹。
一道虛幻的紙頁在空中顯現,字型逐漸浮現,錯落的句子、影象、時間點、情緒節點,一點點被解析出來。
“黃金近衛直屬第一分組。”
“受命於密令紅紋組。”
伊恩蹙眉:“……皇長子奧利昂的私兵。”
雷克斯繼續翻頁,眉頭緊皺:
“此次行動並無書面命令,由子爵殿下口頭授權,屬‘慣用隱線’操作。”
司命一直靜靜站在書櫃前,聞言轉身,語氣淡漠:“奧利昂……確實比以前聰明瞭。”
緹澤爾動作不停,又緩緩翻出一頁。
雷克斯沉聲念出:“任務目標:赫溫家長子。”
“理由:持有疑似逃逸軍人遺失秘詭,屬未歸檔卡牌;若形成公眾事件,將破壞‘編號者身份正統化’輿論框架。”
“目標身份同時關聯兇殺案家庭,建議夜間清除痕跡。”
他念到此處,喉間停頓了一下,複述:
“清除痕跡。”
司命嗤笑了一聲,走近解析桌,抬手在空中虛劃幾筆,如撕開空氣那層冷硬的屏障:“他是想把悲劇徹底擦乾淨。”
“讓整個王都——都忘記那個女孩。”
“不,她的家人即便還活著,也最好學會閉嘴。”
緹澤爾低頭站立,眼神無波,聲音空靈如霧:“記錄至此,請決定是否轉存為‘記憶之書’。”
雷克斯看向司命。
司命點了點頭。
“保留副本,歸檔。命名為《赫溫案:掩痕操作回溯卷》。”
雷克斯輕聲一嘆,語氣中透出些許苦意:
“我們現在倒像是王室密檔管理員了。”
伊恩則沉默片刻,忽然開口:“紅紋組直接行動,繞過軍務廳排程……艾德爾顯然毫不知情。”
司命微微頷首:
“他現在越來越像一隻沉默的獅子,可他那位哥哥……已經開始下毒了。”
他說著,目光掃過那名失去意識的刺客,又緩緩轉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但有趣的是——”
“我不信奧利昂能布出這種對沖力度的輿論棋。”
“他這一手,正正打在我們、教會的梅黛絲,還有軍部的艾德爾三者的交集點上。”
雷克斯抬頭,目光透出警覺:
“你的意思是——幕後另有‘劇作家’?”
司命沒有直接回應。他只是低下頭,將那張命運之主的卡緩緩握緊,輕輕轉動。
指間,那根細如髮絲的命運纖線微微震顫。
彷彿有某位更隱秘的織者,已悄然將一枚針,落在了這座城市的織布機上——那一針,未在劇本中,卻必將縫出新的一道命紋。
夜色落下時,晨星莊園外的霧燈才剛剛被點亮。
白銅燈罩下,光芒穿不透濃霧,像是被沉沉壓住的心跳,只勉強照亮腳下一小片路。
赫溫一家被安置在後園北樓的臨時起居間。
那是莊園舊時印刷工人宿舍,早已廢棄多年,牆角還殘留著當年漿水浸蝕的痕跡。
此刻空蕩一片,只有幾張用舊織布縫成的床靠在牆邊,窗外,是早就廢棄的紙槽與熔蠟池,
風吹過鐵桶和殘頁,發出斷斷續續的低響,如同碎語未竟的劇本。
孩子們一言不發,像被整整一夜的驚懼捶啞了聲帶。
赫溫家的次男蜷坐在牆角,雙手緊握著那張秘詭卡,指節發白,眼神依舊不敢放鬆。
卡牌表面光芒漸暗,【日行者】的戰士形影緩緩褪入卡面之中,最後一縷血光隱沒,他收起了血刃,如同消失在自己該回去的夢境。
阿蘭的眼中沒有少年應有的稚氣,只有一種令人難以直視的疲憊和警惕。
他的肩膀因過度緊繃而微微顫抖,額角汗珠尚未乾透,唇角卻因咬緊而泛白。
雷克斯坐在他對面,斜靠在一張折迭木椅上,沉默良久,看著這孩子幾次想開口,最終還是止於喉嚨。
他終於出聲,語氣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一絲冷靜的銳利:
“你不該太快燃星。”
“你還沒學會控制。下一次……這家人可能就靠不住你了。”
那語氣像一枚被磨鈍的針,戳在阿蘭骨頭最深的地方。
阿蘭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像是從嗓子深處擠出碎石:“可如果不是我點燃它……”
“我們現在全都死了。”
雷克斯沒有反駁。他只是緩緩低頭,摘下自己的眼鏡,取出隨身布巾,一點點擦拭著那片命運之鏡的鏡面。
他動作很輕,卻像在擦去某種將要逼近的未來。
樓下,伊恩站在昏黃燈下,默默看著赫溫夫人縫補那塊破裂的窗布,針腳很慢,夜風不停鑽進來,吹亂她的髮絲。
她始終沒有哭,哪怕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直到縫線穿過最後一針,她才輕輕地、幾乎是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我丈夫說過,他的命紋,只留給願意還活著的。”
那聲音微微發顫,卻如一顆釘子,釘入這座靜夜之屋的最深處。
司命獨自站在樓頂廊簷另一側,雙手負於身後,俯瞰整個王都的夜霧。
燈光散得太慢,霧氣壓得太低。
這一刻,所有人彷彿都沉睡了,唯有他站在醒著的屋脊上,看見那些藏在黑夜深處的東西——
有人正在寫劇本。
有人在撕劇本。
而更多人,甚至不知道“劇本”是什麼。
他們只是一個名字,一塊命牌,一個編號過、又被忘記的人。
雷克斯悄然走上樓頂,與他並肩站在霧色之中。
“那孩子的理智不穩,星的波動頻率……有爆燃的徵兆。”
司命點了點頭,眉眼未動:“他的命紋還未徹底穩化。”
雷克斯沉默片刻,低聲道:“……他覺得姐姐是死於教會。”
“母親卻始終記著軍部不給他們撫卹金。”
“還有人說,是血族。”
司命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不帶溫度:
“他們都對。”
雷克斯皺眉,聲音變得低沉:
“可這樣下去……下一場暴亂根本不需要策劃,它會自己燒起來。”
司命緩緩轉身,語調無波無瀾:“恰恰相反。”
“這是——‘恰到好處的延燒’。”
他走回屋簷下,披風微動,步伐無聲,像是走在一紙未寫完的劇本上。
他彷彿自語,又像是在對霧都那不可見的觀眾宣告:
“他們把命寫成劇本,把平民的死——當作權謀的紙角。”
“可再精妙的劇場,也總有那麼一夜……”
他停下腳步,聲音微涼:
“觀眾,不再看戲。”
雷克斯一怔。
司命看著霧色更深處,語聲像即將響起的審判:
“那一夜,王座之上將無人鼓掌。”
“貴與賤的牌位,會被倒扣。”
“而命運——只會把劇本,交給那寫下自己名字的人。”
窗外霧沉如墨,壓得夜空像封死的劇本封面。
繁育聖母神殿的光輝依舊灼灼不熄,王宮那座命圖塔仍在高處緩緩旋轉,似乎一切都如常。
可某種無法被理智星記錄的東西,正在晨星的印刷房中,在王都的鐵軌之下,在街頭巷尾隨手散發的講義紙中,悄然燃起。
那火不大,不夠照亮世界,卻足以引來,命運真正的讀者。
“貴族以權寫劇,教會以神飾幕,軍隊以令劃聲場。
而百姓的血,只是陪襯紙墨的印泥。
但有一日,紙會被焚,墨會失聲。
星辰也會為它們流下最後一滴黑火。
——命運,將交還寫名者。”
《晨星時報,午夜第一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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