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寫下名字的人,想必知道:不是所有詩都能點燃火,有些——只是送到火堆前的最後一張紙。”
《晨星夜稿·一頁詩未燃》
晨星時報的夜,比霧更寂靜,比鐘聲更持久。
舊報樓二樓的觀察臺裡,燈光未熄,油墨未乾,印刷機還殘留著前夜烘焙出的鉛味與紙張邊緣的焦香。
這不是新聞時間,這是等待時間。
一種近乎儀式性的等待。
司命坐在印刷機旁,身形微倚在老木椅上,右手仍壓著尚未摺頁的“明日晨刊”模版。
那是一張沒有副題也沒有編號標識的封面,只印著版心一行空白,彷彿等待某句即將落筆的迴音。
他翻開最後一頁,頁邊還沾著裁切臺留下的碎紙屑,指尖觸上去,是粗糲的刺點。
他沒有清理,只將紙張向一旁輕推,就像在給什麼東西騰出一塊安靜的位置。
門在兩點零三分,被敲響。
聲音不急,卻有一絲風捲進來的寒意。
來人是瑪琳,晨星社的傳書人,皇幼女的貼身雀斑小侍女。
她披著一件霧紫色披風,肩頭有露未乾的水珠,手裡抱著一封緘封信函,白綢繞了一圈半,蠟印上有一抹熟悉的紅線印記——“王室審閱透過”。
她輕輕將信封放在桌上,沒有多言,只在桌角停了一息,比往常略長。
司命沒有立即拆信。
他只將那封信放在“晨星評論”那一欄的稿框上方,那裡刻著舊主編留下的一句話:
“我們不問作者是誰,只問這段話能不能活下去。”
他的眼簾微垂,語調淡得幾乎融入紙墨之間:“她自己起的標題?”
瑪琳點頭,語氣壓得很低:“是。詩名《霧中火炬》。原本想叫‘炬火未熄’……但她說,那太直。”
司命點了點頭,沒再言語。他將稿紙邊緣仔細對齊,每一下動作都緩,卻像鐘錶落秒,帶著一種不可更改的節律。
瑪琳望著他,一言不發。
這樣的沉默,在晨星時報並不陌生。
這是一種“彼此知道,不問彼此”的默契。
司命知道這封稿件是誰寫的,瑪琳也知道司命知道,但誰都沒有點破。
這是霧都的語言。
“她這次……”司命忽然開口,手還搭在排字邊,“寫得更急了些。”
“是。”瑪琳低聲回應,眸光微垂,“她也說——你會懂。”
司命沒有再應。
他只是慢慢旋轉了一圈鉛筆,筆尖停在印刷板邊緣,隨即寫下那句準備印入清樣頁尾的小注:《詩與編號之間,沒有界限。只有星火與霧。》
瑪琳的指尖在那一行字邊停了一下,輕輕一撫,又收回。
她走到門邊,手搭上門把,卻在將要推開的瞬間停住。
她低聲說:“街口……比昨天多了兩雙眼睛。”
司命目光一凝,緩緩轉頭。
瑪琳繼續道:“一個是教會淨察員,穿的是舊式懺悔袍……另一個是軍方的情報中士,換上了新制王都軍警袖章。”
她沒有把最後一句說出口:他們是來盯你的。
司命沉默了一息,隨即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深沉,霧未散淨,晨星巷口的第三盞街燈正在微微閃爍。
那是他昨夜親自去點亮的,一盞耗掉了兩枚備用電符的燈。
他沒笑,也沒問是誰派來的。
只是輕聲道:“他們都以為我們在寫故事。”
“可她寫的——不是故事。”
他將那張詩稿壓進排字框最上層,手寫標註:“晨星副刊·署名莉雅。”
瑪琳離去前,回頭看了一眼那行署名。
她沒有說話。
她知道那不是作者的真名。
司命也知道,那是假名之下的一縷真火。
門合上的一刻,司命背後的鉛字牆輕輕震動了一下。
一塊字塊鬆動,落地。
砸在“舊紀年戰爭”那條年表的正下方,聲音不響,卻像在某一處尚未閉合的戰場,喚醒了一段被埋下的餘響。
司命走過去,拾起那塊掉落的鉛字。
上面印著一個字:“火”。
他沒有放回原位。
只是將它放在《霧中火炬》的版心之上,像是把過去與現在,用一句未盡的詩句,連成一線。
那頁尚未出刊的副刊版面,靜靜地躺在印機之上。
一盞燈下,一行詩,在霧中未燃——但那火,已開始生長。
王宮第七層·弦月廳東廊。
雨後的石磚地面尚未乾透,清晨的光從淺金色的帷窗中透入,彷彿是這座宮殿裡第一道願意落下的溫柔。
空氣中還殘留著昨日花園樹葉上的溼意,與銅門後的檀木氣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介於肅穆與晨夢之間的氛圍。
莉賽莉雅正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指尖翻著瑪琳剛送回來的晨星報初印樣。
她今日未著禮袍,僅披著一件灰白邊紋的內襯披風,髮尾仍未束起,肩頭落著幾縷未擦淨的水珠,像是她剛從這座王宮的某個夢中醒來,卻尚未整理好身份。
“他改了一個詞。”她輕聲道。
聲音輕微,卻帶著一種被風吹亂後的確鑿。
瑪琳站在她身後,垂手而立,未作回應。
莉賽莉雅將報紙平攤在桌面上,食指在副刊標題上輕點兩下:“‘炬火未熄’——他改成了‘星火未滅’。”
瑪琳這才輕聲回應:“他說,‘炬火’太高,‘星火’更像百姓說的話。”
莉賽莉雅沒有異議。
她只是抬眼望向窗外。
晨霧尚未完全褪去,王宮瞭望塔的彼端,晨星巷的某個街口隱隱可見。
那一段如今已被軍部警戒線與教會的白紋旗並列封鎖。
那是她熟悉的地方,如今卻成了城中所有“故事”的交匯處。
她緩緩垂下目光,像是對某種隱喻作出回應般輕聲道:“他知道我們知道。”
瑪琳唇角微動,用極低的聲音補了一句:“他也知道,我們知道他知道。”
那不是一句俏皮話。
而是一句政治語言。
這場看似關於晨星報的一次普通投稿,其實已演變為朝廷、軍部、輿情三方之間的一次低壓交鋒。
報紙上的那一行詩,不過是一枚極小的火星,而整個城市,就像乾燥得過久的簷瓦。
火星未熄,風向已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沉穩、規律,不疾不徐,像某種尚未入鞘的軍紀之聲。
莉賽莉雅起身,轉身站到窗前,手指微微搭在窗沿。
幾息之後,門由內侍開啟。
艾德爾王子身著軍袍步入廳中,未帶佩劍,僅手持一卷公文與一封封緘信函。
“我知道你今日未出廳務,”他開門見山,聲音未起波瀾,“所以親自來請。”
莉賽莉雅回身,嘴角掛著一抹幾近禮貌的微笑:
“閣下在第六日通宵未眠,今日理應休息。”
艾德爾不接客套,將信封輕放在她桌上,語氣平直卻含鋒:“軍部晨報需要一篇能緩和人心的引言。”
她淡淡地問:“你們需要安撫?”
“不是我們,”艾德爾看著她,目光沉著,“是城裡。”
“需要一個聲音——最好是信得過的筆。”
他頓了一下,補上第二句:“最好是‘莉雅’。”
她靜默片刻,指尖輕拂報紙上的模糊墨痕,眼神微挑:“那我或許該提醒閣下,‘莉雅’並非宮廷撰史。”
艾德爾點頭,卻不退:“可‘莉雅’這次引發的火,不該只由她自己寫。”
這句話半真半假,卻如一刀劈開形式背後的實質。
莉賽莉雅不言,良久,她輕聲問道:“閣下是否認定,這場動盪,是‘晨星’所致?”
艾德爾沒有立刻回答。
他從隨身帶來的檔案中,取出一份折得工整的紙頁,放到她桌前。
那是軍情局昨夜的初步通告,署名未顯,編號已掛。
他說:“這不是定罪。”
“但幾乎所有編號者集結前一晚,均被確認曾閱讀晨星第六日社論。”
他看著她,語氣依舊沉穩,卻不再冷靜:
“我們都不天真,妹妹。資訊不是刀,但它比刀快。”
“你知道的。”
莉賽莉雅神情未動,只輕輕垂眸,回了一句:“可那篇社論,也並未煽動。它只是陳述。”
艾德爾略帶鋒芒地重複:
“陳述?”
他收起文書,聲音低卻壓得沉重如鐵:
“陳述一個王國將亡,貴族罪孽滔天,教會吞噬人心,軍人被販賣為狗的版本?”
“而作者——從未在廣場上流下一滴血,甚至沒有一個真實署名。”
他的聲音不高,卻沉得全廳如同被一隻無形之手壓住。
“我追問,不是為了清算。”
“是為了下一場風暴——不被人再當成霧。”
他頓了頓,神情罕見地放柔一些:“那位主編,不是寫字的。”
“他是……佈局的人。”
莉賽莉雅低聲回應:
“他也是點火的人。”
艾德爾輕輕頷首,沒有否認:
“火能照路。”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那片尚未被陽光徹底照亮的街區,語氣微頓:
“也能焚城。”
那一刻,兩人沉默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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