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窯啊?確定是邢窯嗎?”
“大概吧……反正那片地方的窯,都是就著附近瓷土燒製的,應該,都是邢窯吧?”
沈樂不太確定地回答。沒辦法,沒踏勘過環境,也沒取過土樣,更沒有挖到下面,弄個瓷片來驗證一下啥的,完全憑感覺。
至於感覺……
他總不能說,我手邊有個邢窯白瓷成妖的小傢伙,跳得很厲害?
“那不急啊,我找人問問,回頭再給你電話。……這些窯,也不一定都要發掘出來的,你懂吧?”
沈樂想來想去,還是給上門指導他辨認瓷器的老教授打了電話,誠懇求教。而老教授給出的回答,也不出他所料:“明白明白!老師您不急啊!預算什麼的,工作計劃什麼的,這個要慢慢套近乎的,不是一個電話過去,立刻就能問出來!”
老教授放下電話,滿意地笑了。是的,問題不在於是不是邢窯,而在於,研究者是不是有足夠多的預算,和足夠多的人手:站在研究者和文物保護者的角度,當然希望把所有的文物都找到,都挖掘出來,修復好,光鮮亮麗地擺在博物館裡。
問題是,一個縣、一個市的文保經費就那麼點兒,一個國家的文保經費就那麼點兒,再往上數,一個國家的gdp就那麼點兒——
總共也就只能養這麼點人,買這麼點儀器。具體到河北,滄州鐵獅子要不要保護?避暑山莊要不要保護?山海關要不要保護?
北嶽廟、響堂山石窟、媧皇宮要不要保護?哪怕只侷限於瓷窯這麼小的範圍,還有以白地黑花瓷器聞名的北宋磁州窯,和邢窯競爭預算呢!這個道理,跟著導師做古建築保護的沈樂,懂得不能再懂:他也想保護好全國所有的古建築,奈何光是一個晉地,把所有人手堆上去都不夠。
同理可證,瓷窯也好不到哪裡去……
到頭來,邢窯的發掘和保護,主要任務,是落在heb省文物研究所組成的“邢窯考古隊”頭上的。
這樣一個考古隊能有多少編制,一年能挖掘多少個窯,就可想而知了:挖掘瓷窯還是一個開盲盒的事兒,在挖開之前,你並不知道窯址多大,裡面能挖出多少東西,什麼型別,是整器還是碎瓷……
沈樂又不能事先潛到土層下面去,摸一兩件瓷器上來,給考古隊的老師們看啊!到時候他要怎麼解釋?“老師,我有超能力,這是我從下面這片瓷窯直接摸來的……”
教授不打死他就算對他很好了。
沈樂揹著瓷瓶東轉轉,西轉轉,在這片長約90公里、寬約30公里的大地上踩來踩去,努力觀察瓷瓶的反應,標記定點。
等他標記出了七八個點,那邊電話終於來了:“沈樂啊……”
“教授您說!”
“是這樣的,我打聽過了。”老教授聲音輕輕緩緩的,透著一股安寧自在,沈樂卻總覺得她的聲音裡有點心虛:
“本地考古隊,最近的工作量已經很滿了——他們剛剛來了兩個搶救性發掘的工作。”
沈樂“嘶”了一聲。行,他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年頭的考古隊,至少有一半不是在進行搶救性發掘,就是在去搶救性發掘的路上:
基本上就是“我們這裡工地,發掘出了一些奇怪的玩意兒,請文保部門趕緊來看看,有價值就趕緊挖出來,沒價值就趕緊移走!”
重點是,不要耽誤我們的工期啊!
知道工期卡在那裡,一天要支付多少萬的利息嗎?知道國家重點工程的含金量嗎?不,你啥都不知道,你不關心咸陽機場再不擴建飛機就要堵了,你只關心機場擴建範圍內,挖出了3500座古墓……
摔!是上官婉兒墓不應該保護啊,還是秦莊襄王墓不配被保護啊?
以陝西考古研究的實力,都時不時地要來一個“今年不過年了,全體考古人在工地上幹活吧”,考古人把洛陽鏟掄出火星子都趕不上基建速度。
邢臺這麼一個市,能分出多少精力給未知的邢窯,那真的是可想而知……
反正這些文物沉睡在地下,也相當於被保護著,不急、不急。哪天手邊沒活了,再把它們挖出來,也顯得工作量飽滿!“那……那我自己挖?”
“你先把點標好嘛,回頭摸兩件瓷器,悄悄拿到學校來。”老教授胸有成竹,聲音淡定:
“等我們鑑定過了,確定有價值,你再悄悄放回去,我們再派人來挖……”
“那樣就能挖啦?”沈樂不能理解。荒郊野外,突然指著一塊地就要搞考古發掘,理由是什麼?老師你故事也編圓點啊!
“你動動腦子啊!找個校友,去那邊開個工程……”
“搶救性挖掘!”沈樂脫口而出,徹底拜服。還能這樣啊?
搶救性挖掘反向操作!至於校友,拜託,全國top2的大學,什麼時候都不會缺了校友。
就像大漂亮國排名頂尖的大學,總統要對它下禁止令,拜託,你有沒有考慮過,你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有三個是這所大學出來的?打官司你打的贏嗎?
都別說州法院的法官,那裡面一堆一堆,都是他們的人那!“那我就去摸了!”沈樂精神抖擻,表示得令。老教授笑眯眯的:“不急,不急,你慢慢摸。考古的重點都知道吧?優先摸有字兒的,摸文書,然後再摸具有時代特徵的……”
有了教授擔保,主要是有了教授承諾幫忙鑑定,沈樂一頭紮下地底,奮力幹活去了。
等老教授驅車來到縣城,被沈樂迎進房間,就看見一張長長的會議桌上,擺了十七八堆物件:有瓷碗,有瓷瓶,有碎瓷,有帶字的,有帶花紋的,有帶圖案的。當然,還有一些刻了字的工具,盒子之類,都可以提供資訊……
“你找到了這麼多瓷窯啊……”
老教授先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如果一堆物件等於一座窯,沈樂找到的這些,大概夠當地的邢窯考古隊幹個十年八年:畢竟,發掘一座瓷窯,並不是挖開了就結束。挖開,只是一個開始,然後要探查地層堆積情況,描述到底有幾座窯爐,窯爐的具體情況;描述瓷窯周圍的灰坑,灰坑內容物的情況,對,灰坑裡常常有大量碎瓷片,它們攜帶的資訊量,有時候比窯爐還多;
然後,才是研究窯址裡面發現的瓷器,數量,器型,胎釉特徵,裝飾藝術,成型工藝,裝燒工藝,當然,免不了還有窯具……
對了,想要根據這窯址裡面的瓷器,寫出報告來,前置條件就是把窯裡扒拉出來的瓷器(絕大多數是碎片)分門別類,拼合完整。
嗯,發掘一個窯址,找到一兩米厚,幾十、幾百平方米的碎瓷片,那是常見情況。
把它們分類、拼出幾十件能寫到論文上去的器具,通常需要一個教授帶著五六個學生,埋頭苦幹幾個月半年……
“行吧,我一件一件看。”老教授搓熱了手掌,活動開手指,取出一副老花眼鏡架在鼻樑上,開始一片一片,安靜地檢視、辨別:“這一堆除了白瓷,還有黑瓷、醬瓷,出現這種特徵的,多半是宋、元或者金代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