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渡海
“度朔山,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
船家老人口中喃喃,將竹竿提起,點了點水面。
天在水,水如天,鏡碎難圓。
層層漣漪翻滾著飄蕩出去,道道靈紋遊沒於雲霧之間。小狐狸早便不知何時已經眯著眼睛睡了過去,便無論船家老人口中喃聲如何振聾發聵,都不曾有過要被驚醒的跡象。
舟船飄曳,行雲踏水。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船家老人略微抬頭,在雲霧茫茫中,舟船靠岸。
船頭輕飄飄撞上岸邊,擱淺小半,而船家老人也丟下手裡竹竿,在腰間一拂,便多了一隻顏色暗紅的酒葫蘆。他將葫蘆塞子拔掉,這漫天的雲霧也就像是受到了指引,盡數湧入其中。
鬼門關外,東海之畔。
“人間太多愁苦事。此一去,何日還?”
老人笑了一笑,將葫蘆舉起美美飲上一口,隨後便轉身踩著波濤翻湧的水面,一步一步走向海中深處,只留下依稀傳來的一首低吟淺誦的小曲,然之怪矣,似鬼呢喃。
而至行到一十三步外,便消失不見。
...
一夢囫圇。
...
“呼——”
刺眼的陽光讓雲澤有些睜不開眼,便在甦醒後,適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吐出一口濁氣,從船上坐了起來,只是眼神中依然有些迷茫,四處觀望了許久,才終於確定自己已經到了東海岸邊。
小狐狸早便已經清醒,正蹲在船尾望著來時的方向。
許多年來,每次渡海都是如此。原本雲澤還只以為是自己抵不住海上行程太久,又實在枯燥乏味,方才總會睡去,卻不曾想,今此之行,原本還在入定修行之中,卻不知怎麼就昏昏沉沉,走過了一程。
那船家老人,大抵也是雲家諸多僕從下人之一吧。
雲澤抿了下嘴角,沒再繼續多想,一如往常般,許多想不通的、猜不透的,便往旁邊放一放,畢竟並非緊要,就算過後便再也想不起來了也無妨如何。
他將掉在船板上的刀匣收拾起來,又伸手摸了摸懷裡的繡荷錢袋與那枚竹片形狀的黑石和六張符籙,確認無誤之後,便叫上小狐狸,啟程離開。
這條路,雲澤已經走過了許多次,卻每年再走,都稍有不同。而今次所見,這周遭殘餘的城市廢墟是比去年少了許多,似是被火熔散,而其中的一些殘垣斷壁也保留著熔化之後的痕跡。
也不知是陽光太過毒辣,或者其他什麼原因,雲澤總覺得要比往常更熱一些,而除此之外的,空氣中還殘留一些莫名妖異的味道與某種似曾相似的氣息,始終盤桓在這周遭,經久不散。
小狐狸趴在他的肩頭,豎著耳朵望向廢墟中一處斷壁所在。觀其模樣,大抵是災變前的一座摩天大樓,早已落到了分崩離析的下場。卻儘管如此,那廢墟之中也該雜草叢生、藤蔓攀附才對,是生機勃勃而又一派荒涼。卻如今烈火焚燒過後,這片廢墟已然變得死氣沉沉,石壁也熔化大半,似如鋼鐵熔解般的模樣就著實顯得有些古怪。
像是前不久才將將有過一場大戰。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眼瞳妖異,鼻翼開合間,已經嗅到了殘留的妖氣,也認出了另外一股還未完全散去的氣息,便是來時路上曾經見過的開陽聖主。
可究竟發生了什麼,卻是無從得知。
小狐狸晃了晃腦袋,重新趴下,對此不再理會,而云澤更是不知其中隱秘,只腳步匆匆,很快就離開了這片城市廢墟,趕往附近村鎮,坐車離開。
此番倒是頗為平靜,再無意外。
而至夜半時,雲澤也才剛從車上下來,雖說懷中揣著數量可觀的金幣,卻也不敢奢侈,仍是乘坐公共交通回到小區。
大學的開學時間被定在九月一日,雖是時日不多,卻也相當足夠,畢竟雲澤所報學院就在北城南域,與此間距離說不上太遠,但也不會很近,大抵需要三四個時辰的車程才能勉強趕到。
人間有南北兩城,是為人族八古世家所建立,兩城盡皆佔地廣闊,浩大無邊,猶比一國,用以收納俗世凡人,亦作各族來往之用,是為劫後新城。而除此之外的,便是南北兩城之中,又自行劃出五域作東西南北中,以為世家方便管理。前書亦有表,這北城南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便自有其中道理,皆因人族八大家南北分化,一城四姓,作南城妘、媯、姚、妊,北城姬、姒、姜、嬴,各掌一域。可南北兩城畢竟五域四家,各掌一方,卻仍是多出一域,方才有了四家掌中之說。
而五域劃分,也皆由世家強弱所定。
但話是如此,這北城南域雖是最小,可南域姜家卻未必最弱,反而只在族中強者數量的方面來看,反而是姜家要比另外三古世家更勝一籌。卻如此又是為何,尋常人便一無所知。
而向來寡言少語,又經常被人說作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雲澤,就更是懶得關心。
只草草收拾了一些行李之後,雲澤便在家裡睡了一覺,到次日清晨,就換了一身他在山下才穿的短袖長褲,直接帶上小狐狸一起坐車去往北臨城南域學院。
如其名,這北臨城南域學院大抵算是一座城中城,位於北城南域最北,臨近中域的地區。而北城的縱橫經緯本就跨度極大,這一路行至此間,竟是如同出城一般,而沿路途徑之處也越發荒涼,直至到站,雲澤也仍是難以回神。
眼前所見,不過是一片荒野深山,唯獨一條泥濘小路深入林中,而更遠處,山勢奇高,聳入雲端,更隱約可見山路崎嶇,竟是盤繞懸崖峭壁、怪石嶙峋而上,更有兇險處,大抵不過勉勉強強才能容下一人透過,只怕稍錯一步,就得墜下萬丈深淵,落到一個死無全屍的悽慘下場。
深山、野林、蟲鳴、猿啼,皆可見得聞得,而唯獨不見該有的。
可路邊卻又分明立著北臨城南域學院的站牌,再往前,就只剩一個終點站。
“過了前面那座山,就能看見北臨城南域學院了。好自為之吧小夥子,可別死在半路上了。”
許是因為雲澤已是最後一位乘客,只看容貌似是已經年過五旬的公車司機便多說了兩句,而他頗為肥胖的手臂上兩排像是牙印般的淺淡疤痕,也讓雲澤忍不住皺著眉頭多看了兩眼。
“現在還沒到正式開學的時候,趕來報到的人也還少,基本上見不到什麼人,這一整天下來,能有個三五人就是極限了,得再過兩天才能慢慢多起來。喏,你也看見了,上山路窄,依著北臨城南域學院那些山人的說法,就是那什麼,‘修道本質不過與人爭,千軍萬馬獨木橋’什麼的,應該沒差。所以啊,我也覺的一道上山的人越少越好,畢竟保不齊就有哪個混小子不安好心,背地裡給人來上一下,也好減少入學考試的對手。當然,大部分剛入學的小傢伙都沒那個壞心,相互結伴上山,遇見路窄嚇人的地方還能互相壯壯膽兒。但人心始終隔著油肚皮,誰能知道誰啊?”
正說著,公車司機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該是想到了什麼不太好的,便沒再開口,盯著手裡的方向盤怔怔出神。
雲澤收拾起行李,將刀匣也背在身上。
聽見聲響,公車司機才終於回神,衝著已經準備下車的雲澤笑了一笑。
“上山的時候小心點兒,慢一點兒,應該出不了什麼問題。畢竟我走這條路也已經有些年頭了,見過的小傢伙不少,有時候不著急下班,就在這站停下來遠遠地看上一會兒,哪些小傢伙能上去,哪些上不去,慢慢地,也就能看出點兒門道來了。但該說的還是得說,真要實在不行了,就把該扔的、能扔的,全都扔了,別捨不得,那些東西都是上山的累贅。留著命在,比什麼都強。”
聞言,雲澤愣了一愣,跟著便眼神古怪地看向公車司機。
而後者卻已經轉過頭去,將之前熄火的發動機重新發動起來。
雲澤抿了抿嘴角,大抵已經猜到了什麼,默不作聲起身走向後門,卻又在臨下車前忽然止步。
“...多謝。”
雲澤聲音不大,但也足夠讓公車司機聽到。
他像是愣了一下,擺在方向盤上的兩隻手猛地僵住,但很快就恢復過來,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等到雲澤下車後,便將車門關上,很快就消失在道路盡頭。
又是一個從災變裡活下來的可憐人。
或許,這位公車司機之所以會多說這些,並非是因為雲澤是他這一趟車上的最後一位乘客,而只是在透過這樣的方式,來彌補那兩年曾經犯下的過錯。
有多少人曾經得了他的好意?又有多少人曾不吝一句謝言?
雲澤不知道,他就只把自己該說的說了,把該做的做了,僅此而已。也或許,雲澤用不了多久就會忘掉今天所發生的這些,畢竟不過萍水相逢而已,再見時,只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