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

第40章 少年人

“若你有本事,儘管來殺本長老...”

“儘管來殺...”

...

房間裡一片昏暗,只剩不遠處桌上一盞燭火還在輕輕曳動著微弱的光芒,窗扇大開,細風細雨吹入房中,便讓那風中殘燭搖搖晃晃,接連幾次都險些熄滅。

顧緋衣猛地睜開眼睛掀開被褥驚坐而起,滿身冷汗,驚慌四顧,瞧見此間已經不在刑罰堂,更不見那猶如夢魘一般的席秋陽,方才終於鬆了口氣,但她格外有些粗重的喘氣聲在這落針可聞的弟子房裡就顯得十分明顯。

而心悸的感覺,也同樣十分明顯。

“席秋陽...”

顧緋衣喘了幾口粗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卻先前還在刑罰堂的一幕幕卻仍舊揮之不去。不自覺間,她就已經捏緊了被褥,十指有力,指節都已經開始發白,將那做工尚且還算精良的被褥直接撕裂,發出呲啦一聲。

聽見聲響,顧緋衣才終於恍然鬆手,跟著便就黛眉緊蹙,環顧四周。

她還沒領新的磁卡,也不該有弟子房才對。

直到在床邊發現了已經抱著那本舊書睡著的雲澤。

許是讀書太累,雲澤早就已經靠著床榻睡了過去,懷裡還抱著那本名叫《森羅道解》的舊書,歪著腦袋,越來越歪,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卻仍是不曾察覺,鼾聲細微,就連窗扇都忘了關上,任憑窗前的一片空地被吹入視窗的風雨打溼。

而在對面床鋪上,卻是空無一人。

顧緋衣眉頭皺得更緊一些,正欲掀開被褥起身下床時才發現了縮在角落裡的那隻小狐狸。也似是被打擾了休息讓它有些不太高興,那雙幽幽雙瞳,便在燭火昏暗的房間閃爍著莫名有些攝人的光芒,死死盯著顧緋衣。

“抱歉。”

顧緋衣張了張嘴,沒由來地有些心虛,道了聲歉,方才掀開被褥,轉身坐在床鋪邊緣,盯著不遠處桌上那盞在風中不斷搖晃的燭火,漸漸出神。

十字重槊正被斜靠在床頭邊緣,暗紅的鋒刃倒映燭火光芒,幽冷森然。

“若你有本事,儘管來殺本長老。”

席秋陽的聲音還在她腦中不斷迴盪,猶如跗骨之蛆,更似夢魘,一次次敲打著她原本穩如磐石的心境。

求道在開陽聖地,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顧緋衣說不出答案。

她先天資質算得上十分出色,比起這一整個天下所有年輕一輩中的許多人都更加出色,方才會被開陽聖地選中,加入其中。

卻又有誰還記得,曾經的她不過是生在一戶尋常農家,父母只靠種地打獵為生,僥倖蒙受恩澤,方才能夠居住在開陽山下,不必再為生計發愁。

只因天生神力,三歲舉鼎,就被眾多村民奉為仙人轉世,捧得高高在上,送入開陽。

但這般天資,在開陽聖地那般妖孽輩出的門派中,就顯得格外平庸,更因她出身貧賤,那一整個聖地門派之中,誰都看不起她。

“就這種髒丫頭也能拜入開陽聖地?依著我看,大抵是被收來下地種菜的吧?”

“一個山下農戶出身的泥腿子,也敢自稱仙人轉世?”

“泥腿子!”

“泥腿子!”

爛掉的山果,腐臭的泥巴,還有那一張張嘴臉...

顧緋衣,全都記得。

尚且年幼懵懂,便就經歷瞭如此大起大落,被人從天上雲間生生拽下,摔入泥土微塵。

而當她哭著回到山下時,那些曾經將她高捧在上指望著能夠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人,也都格外徹底地換了一副嘴臉。

為何要修行?

起初不懂,哪怕承擔了無數辱罵與苛責也依然不懂。

可當她親眼見到父母因承受不住眾多村民的排斥與羞辱鬱鬱而終時,當那位生而具有天縱之資的上代麟子將她踩在腳下,極盡羞辱之能時,本該因年幼而懵懂無知的她,忽然就懂了。

言語間的鋒芒,遠比抵在心口處的利劍更能殺人。

一十八年歲月匆匆,便如今再回想起來,她腦海中依稀殘留著的,也就只有年幼時從未有過他人陪伴,獨自一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辛苦與孤獨。一次次熬煉肉身,一次次打磨技藝,一次次忍辱負重,那些為了換取實力地位而遭受的蝕骨入心的痛苦,至今也仍舊難忘,似乎這就是她整個生命中的全部。

入道第一年,四歲,她打斷了那個膽敢叫她泥腿子的人的雙腿。

第二年,五歲,親手斬下了那個敢拿腐爛山果丟她的人的手臂。

第五年,八歲,被選中成為麟子麟女備選人。

第八年,十一歲,第一次在開陽大比中傷到了上任麟子,卻也使其惱羞成怒,將她打得只剩最後一口氣,更踩著她的腦袋用一副無比醜陋的嘴臉說著,要讓她做他的暖床禁臠。

直到五年前,十三歲,一杆十字重槊,以無敵之勢勢如破竹般鑿穿了所有攔路之人,將上一代開陽麟子斬於高臺之上,讓她成功奪得了開陽聖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麟女之位。自此,開陽麟女顧緋衣,盛名豔名傳千里,兇名傳萬里。

從未敢稱同輩無敵,卻自有無敵之心。

但她曾經所付出的,她一直以來所追求的...

“高高在上,無人可敵...”

顧緋衣猛地將一口銀牙咬緊。

也似是察覺到主人心意,被斜靠在床頭的十字重槊忽然輕顫起來,刀刃撕裂空氣,發出一陣也似夏蟬居於高枝之上的嘹亮長吟。

一十八年以來,從未有過分毫懈怠,更從未有過分毫妄想,一步一步,腳踏實地,揮風迎擊千重浪,縱然已經遍體鱗傷,也未曾想過低下頭顱,退後半分。便僅憑一身傲骨,一口膽氣,獨自一人,不必敬從天地君親師,敢向高山大浪宣戰,揮斬矛戈,鋒芒畢露!

但這所有的一切,卻都被席秋陽踐踏得體無完膚。

“不敬師長,是錯。藐視師長威嚴,是錯。對師長心生殺意,更是大錯。”

一揮袖,遭受重創,修為也被封禁。

一壓手,殺招全破,被重傷到昏迷。

“若你有本事,儘管來殺本長老...”

顧緋衣胸脯起伏,將雙手十指捏得咔咔作響,眼眶通紅。

“你...哭了?”

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的雲澤忽然小心翼翼問了一聲。

房間裡細微的啜泣聲忽然消失不見,顧緋衣愕然回頭盯住了雲澤,而一旁原本還在細微顫鳴的十字重槊則是同樣沒了聲音。

短暫寂靜過後,顧緋衣猛地別過臉去,伸手擦淨了眼角細微的淚痕,未曾答話,一臉的倔強模樣,不肯承認自己真的哭過。

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的雲澤沒敢再繼續追問,而是小心翼翼將那本舊書放在一旁,以免弄髒弄壞,又伸手扯開衣襟,從貼身的懷裡掏出幾個從飯堂打包帶回來用油紙包好的包子,一層層撕開解開之後,遞了過去。

“還不算太涼,吃點兒吧。”

“...不吃。”

顧緋衣抽了下鼻子,看也不看,果斷拒絕。

並不怎麼令人意外的回答讓早便已經有此準備的雲澤悻悻一笑,只得收回,順手拿了一個塞進嘴裡,一口咬下大半。

“刑罰堂三層席長老那裡沒有窗戶,我也不知道是在裡面看了多久的書,只記得你來之後我走的時候,出門就已經瞧見天都黑了。”

一邊開口,雲澤又咬了一口包子。

“我在席長老那裡看了一天的書,一口東西都沒吃,也一口水都沒喝,又餓又渴,原本沒發現的時候還不覺得,可回過神來就很難受。而你又被席長老封禁了修為罰去繞山兩百次,稍微一想就知道,依著你的性子,就算席長老不在那裡看著你,你也斷然不會偷懶躲避,就肯定也是一口東西都沒吃。也幸好,當時我還沒走遠,想著可能要不了多久你就會下來,也能請你吃頓飯,也算是還了之前那幾天你一直都在照顧我的人情。更何況我這人沒什麼本事,又出身俗世,還那麼笨,修為境界也低,但以後咱們就是同班學員了,你知道的比我多,懂的也比我多,就免不了會有很多事情都要麻煩你。這次請你吃飯是第一次,我覺得以後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身上沒多少錢,僅有的這些,還是跟大伯借來的,以後有錢了就都得還上,只能請你吃這個。”

說完,雲澤把嘴裡的包子嚥了下去,又拿一個之後,就把剩下的全都遞到顧緋衣面前。

顧緋衣依然不理,他也一直舉著。

兩人都有著一股沒由來的倔強,一個不肯接,一個不肯收,便就這麼僵持了許久之後,顧緋衣肚子裡忽然傳來一陣不受控制的咕嚕嚕的響聲,被雲澤聽到,轉過頭來對他咧嘴一笑。

那兇名傳萬里的開陽麟女顧老虎難得臉上一紅,一咬牙,滿臉憤恨地伸手將包子奪了過來,一口便吞下了一整個。

“慢點兒吃。”

雲澤笑得相當開心。

“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用麻煩了。”

顧緋衣嚥下嘴裡的包子,緩緩吐出一口悶氣,方才變得稍微文雅一下,卻也是一口就咬下大半個包子,但好歹不是一口吃下一整個。

確實是餓了。

修行可以辟穀,但卻需要極高的修為境界,如顧緋衣這般十二橋境還尚且不能做到可以連續幾天水米不進,加之早起清晨第一節課時被席秋陽一拂袖掃中,不僅封禁了修為,還受了重傷,之後更是提著那柄重槊繞山兩百次不曾有過分毫懈怠,而回去之後,又因不服輸、不認錯,再被席秋陽一擊擊潰,重傷更甚,傷上加傷。

便是鐵打的身子也不可能扛得住,更何況顧緋衣一介女兒身。

可雲澤還是搖了搖頭,起身去到桌前,將先前懷有俊頗為識趣地離開時燒開但現在卻已經完全涼透了的茶水倒上滿滿一杯,回來放在床沿上,方便顧緋衣隨時去拿。

而既然已經放下了面子問題,顧緋衣也就沒有什麼顧忌,拿起之後就一口喝了個乾淨。

“你先前,為什麼會回去。”

下一個包子遞到嘴邊的時候,顧緋衣忽然問了一句。

正要翻書再看的雲澤愣了一下,隨後才將那本《森羅道解》翻到自己先前看過但還沒看完的那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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