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心湖難平
弟子房裡,忽然變得一片死寂。
日頭已經高高升起,卻還未至中天,大部分學員都在上課,這座弟子房所在的懸空臺上,也就鮮少有人出現。
而在懷有俊離開之後沒過多久,原本正躺在床上對著房頂橫樑出身的雲澤忽然就臉色一變,直接翻身探出床沿,滿臉痛苦地乾嘔起來。但畢竟是一整夜水米未盡,雲澤根本吐不出來什麼,卻依然覺得胃部抽搐難耐,許久之後才終於吐出一些混著口水的粘液,臉上更是鼻涕眼淚一大把,連同身上許多傷口都被帶動撕裂,劇烈的疼痛更讓雲澤整張臉都有些扭曲變形。
許久之後,雲澤才終於覺得好些,強忍著疼痛翻過身來,重新躺在床上。
胸口,腰部,脊背,許多被紗布纏繞的地方都有血跡滲出。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些。)
雲開的聲音忽然出現。
房間裡再無他人,雲澤也便不再裝模作樣,苦笑一聲,勉強伸出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使勁睜大眼睛挑起眉毛舒張五官,以便讓自己表現得不會太過不堪。
也似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多說,雲澤深呼吸兩次,讓自己儘可能放鬆下來,忽然咧嘴勉強一笑,開口道:
“之前在巷子裡的時候,謝了。”
(謝我救你一命,還是謝我把身體還給你?)
“都有。”
雲澤閉上眼睛,用右手小臂蓋在眼睛上,回想著當時與王正良廝殺時,自己究竟還有哪些地方做的不足。
畢竟是相較於雲開,雲澤在那時重新接受這幅軀體後,受傷要比在雲開手中時受傷更多,也更險象環生。但終歸只是同一副軀體,力量,速度,血氣,氣韻,根本沒什麼不同,可雲澤卻偏偏就較之雲開差了許多,而這其中究竟差在哪裡,雲澤確實很想弄明白。
可一旦開始回想,就忍不住會將整個過程在腦海中重新走過一遍。而一旦如此,在最後時刻,王正良自己動手擰斷頭顱的那一幕,也就會再度出現在雲澤眼前。
呼吸聲,逐漸變得有些粗重。
(有些事,想起來容易,但忘掉卻很難。)
雲開在他腦海中嘆了口氣。
(逃避終歸不是什麼好辦法,王正良之所以能夠看穿你,跟他生活在那種俗世留下的老城區有著很大關係。接觸到的俗世凡人多了,也就對那兩年的俗世究竟發生過什麼知道得更清楚。但這樣的人,絕對不止王正良一個,肯定還有很多很多。而如果你始終不能接受那些過去,終有一天,就會害了自己。它像一把刀,始終懸在你的頭頂上,是把它拿在手裡用來對付別人,還是放任不管,最終被別人拿在手裡對付你,你得想盡早清楚。)
“我知道。”
雲澤呢喃著回應一聲,略微抬起手臂,目光透過狹窄的縫隙看向屋頂橫樑,可視線卻彷彿已經穿越了無處不在,也無時不停的時光長河,回到了過去。
一幕幕,走馬觀花。
在那個只有猩紅渲染的黑暗世界裡,所有幸存之人都在一步步走向混亂,都在一步步走向沉淪,道德倫理的底線逐漸崩塌,人心深處的惡魔張牙舞爪...
當偽裝被揭露,當傷疤被撕開,那些曾被隱藏在道德之下的不寒而慄和血肉模糊,構建出一道活生生的罪惡深淵。世人貪戀生存,卻又無法登上彼岸,就只能在罪惡的黑霧中互相廝殺,將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踩在腳下,貪婪著深淵之上的自由和希望。
所有人,都在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而曾被到的和倫理所束縛的人性又究竟會有多麼可怕,就被迫展現得淋漓盡致。
“所有從俗世活下來的人,都該上刀山,下油鍋,五馬分屍,都該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雲澤忽然咧嘴笑了起來,重新蓋上眼睛,充滿了自嘲。
“我也是。”
雲開沉默無言。
或許他是想過要找到一些話來反駁雲澤,但卻始終無話可說。
雲澤說的很對,包括他自己在內的,這些從俗世活下來的人,又有哪個不是殺人如麻,茹毛飲血乃甚於同類相食的該死之人?
雲開忽然覺得有些悲哀,但更多的卻是怒不可遏。
如果那時的他未曾被雲老頭的護身符鎮壓到不能現身,只能眼睜睜看著所有罪惡輪番呈現,或許雲澤也就不會面對這些,更不會在生死邊緣苦苦掙扎,犯下那些馨竹難書的沉淪罪惡,甚至是無數次險些成為他人的口中之食!
雲開有一腔殺機,憤恨難平。
...
弟子房外。
姜北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儘可能不會發出任何聲響。他眉關擰緊,眼神複雜,許久之後才終於沉默著看了眼身旁的景博文,輕輕搖頭,跟著便轉身就走。
景博文透過視窗瞥了眼房間裡躺在床上的雲澤,用摺扇不聲不響敲了敲脖子,面露沉思,最終扯了下嘴角,轉身跟上。
直到走出極遠的一段距離之後,姜北才終於嘆了口氣。
“俗世那所謂的黑暗兩年,終歸是太過血腥,而每一個能從那黑暗兩年中活下來的人,也都必然有著馨竹難書的罪惡過往。但我卻從沒想過,雲小子竟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所有從俗世活下來的人,都該上刀山,下油鍋,五馬分屍,都該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景博文挑起眉毛,口中嘖的一聲輕嘆。
“而且還把自己也給一起罵進去了。”
姜北沒再說話,沉默著低頭盯著腳尖,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前走。
景博文也只是緩步跟著,未曾過問姜北究竟要去哪兒。
兩人最終是走到了捲雲臺上。
姜北手扶欄杆,站在最邊緣的位置,低頭俯瞰蒼莽雲海隨風而動,卷出氣象萬千。
他怔怔出神許久之後,才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悶氣,開口道:
“我曾聽人說過,那兩年時間裡,俗世裡的倖存之人大多都在互相殘殺,爭奪食物,爭奪飲水,包括領地、女人,甚至是在整個生存體系徹底崩壞後,開始同類相食。當然,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會報團取暖,畢竟已經因為災變死了太多人,有被大道雷劫劈死的,有被高樓傾塌砸死的,倖存者十不有一,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是初逢鉅變,會下意識地尋找同類相互扶持也是理所當然。”
“但在那之後沒多久,甚至沒幾天,矛盾就忽然出現了。食物和飲水的分配不均,強者和弱者的實力差別,在禮法崩壞和天災不斷之下,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也會油然而生。禮法這種東西,存在的本身就是為了束縛自由,而一旦自由沒了束縛,就必然會演變成強者對弱者的欺壓與掠奪,人性的自私自利與殘忍恐怖也會在性命時刻遭受威脅時被無窮放大。”
“而那個曾經跟我說起俗世黑暗兩年的人,也很詳細地告訴了我他的全部經歷。從跟別人一起報團取暖,到後來與人生出矛盾,為了食物飲水開始動手殺人,再到後來無論如何都不能找到食物,就只得將目光放在同類身上...我也曾試想過一個人究竟可以殘忍恐怖到什麼地步,但卻從沒想過竟會如此嚇人。”
姜北忽然用力捏緊欄杆,直接咔的一聲將其徹底捏碎,目光望向更遠的方向,聲音越發低沉,甚至是有些咬牙切齒。
“那個混蛋,他親口告訴了我腐爛的屍體、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吃到嘴裡的時候...”
姜北的話音至此便戛然而止,只剩下沉重無比帶著顫音的傳奇聲。
景博文默然低頭。
儘管姜北未曾明說,但景博文卻也已經足夠猜到那人究竟說了什麼,只是無法想像具體罷了。可即便如此,景博文也覺得胃裡忽然一陣翻江倒海,接連幾次深呼吸之後才終於逐漸放平了心態,卻臉色也依然有些難看。
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的景博文,忽然覺得昨夜還在巷子裡的時候,雲澤跟他說的那句話似乎有些道理。
儘管不算什麼好人,但也不算太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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