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低沉的罵聲,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身手異常矯健敏捷,輕輕一撐低矮的院牆,輕飄飄的翻進了小小的院子。“嗚嗚嗚……!”
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看清楚熟悉的身影,狗子立馬收起了吠叫,一臉諂媚的湊到高大人影身前,討好的尾巴搖得比風車還快!高大人影蹲下身子,擼了擼毛茸茸的狗頭:“旺財,爺們這些日子不在家,你有沒有看護好我娘?”
“嗚嗚嗚……!”
狗子熱情的伸出舌頭,在高大人影的手掌上舔個不停。
這個時候,屋子中亮起了微弱的昏黃燈光。
“這麼晚了,是誰在外面?是敢當回來了嗎?”
伴隨著聲音,“吱呀”一聲,低矮的房門漸漸開啟。
一個打著油燈的老婦人,出現在門口。
“娘,兒子回來了!”
高大的人影搶上幾步,攙扶住了身形踉蹌的老婦人。
“敢當,真是你回來了!”藉著昏黃的油燈,老婦人看清楚高大的人影,登時喜出望外。
她的眼眶中,流下了兩行渾濁的淚水。
“娘,兒子不孝,害您受苦了!”
說著,高大的人影在老婦人身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砰砰砰”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敢當,你快起來!”老婦人高興的拭去臉上的淚水:“娘這不是好好的嗎?你磕什麼頭呢!”
高大人影起身,將老婦人扶進了屋子,轉身關上房門的時候,還警惕的朝周圍張望了片刻。
扶著親孃在床上半躺下,高大人影嫻熟的替她蓋好了被子。
“娘,兒子這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您老人家身體可好?那該殺的周老財家,有沒有為難您?”
“好好好,孃的身體好著呢!”老婦人跟著微微嘆口氣:“哎……!你走的第二天,那周財主的管家,領著縣裡的衙役來抓過你。”
“他們沒找到你的人,也沒有太為難我這個老太婆,唯獨把家裡的雞鴨都禍害光了。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你那媳婦……哎!”
“她?怎麼了?”
“你媳婦在你走的當天,就回孃家去了。而且,她留了話給你。”
“留了什麼話?”
老婦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說著說著,又流了下來:“她說,你乾的是抄家滅族的勾當,讓你以後別再去找她!她從此以後,和你……和你……恩斷義絕!”
“哼!”高大人影冷哼一聲:“這個婆娘,真是好一個恩斷義絕!她肚子裡可還懷著我石達開的孩子!”
“哎……!”老婦人一聲長嘆:“敢當,我的兒啊!娘知道你乾的是大事,要為天下窮苦人,求一個公道,娘也不攔你。”
“但是,你好歹給石家留一個種啊!”老婦人擦拭著眼淚,道:“你媳婦回孃家也好,和你恩斷義絕也好,至少她肚子裡還有你的孩子!”
“就算……就算你將來有個好歹,我們石家……也不至於絕了後!嗚嗚……!”說著,老婦人的淚水更加止不住了。
“哎……!”
十八歲的石達開,忍不住抬頭一聲慨然長嘆!“既然如此……那也就由得她去吧!”
這個時候,老婦人突然想起了什麼,在床鋪下墊著的稻草中,一陣翻找之後,找出了一封皺巴巴的信來。
“敢當,前幾天,有城裡商號的人,給你送來了一封信!”
“商號送來的信?”石達開疑惑的接過信封。
拆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石達開湊到昏黃的油燈旁邊,一字一句的讀了起來。
“達開吾兄惠鑑!”
“展信如晤!弟,李祖年,與吾兄恬為同年,籍廣東臺山。歲初,遠涉重洋,至美利堅三藩市,投身淘金之業,幸得微成。”
“異國他鄉,無親少朋。久聞吾兄大名,乃一方之雄,有慷慨經略四方之志,有王佐天下之大才。”
“奈何久仰兄大名,卻無緣見得兄之面。突聞兄入拜上帝會,以洪某人為尊,以“斬妖留正,作主救人;天下一家、共享太平”為旨,誓要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弟敬兄之志,奈何上帝在西不在東,在夷不在華!吾兄既拜上帝,卻未得上帝之要。吾兄雖天下為公,奈何起事之根基,便已失之偏頗!”
“若欲正本清源,吾兄非東渡太平洋,親身領悟真諦不可!”
“洪某小兒,文不成武不就,胸無大志、妖言惑眾,非是明主!吾兄雄才,豈可鬱郁久居其下?”
看到這裡,石達開心頭那個氣啊!
一股無名火直竄腦門,恨不得立刻把這封信撕個粉碎、燒成齏粉!但是,石達開好歹還是耐著性子,將這封信繼續看完。
“我知達開吾兄,有救國救民,凌雲之志,奈何,兄未得其綱。古往今來,以歪理邪說之教義起事,可有成功者?”
“若古之黃巾教、五斗米教、白蓮教、摩尼明教、彌勒教……無不功敗垂成、身名俱毀,望吾兄深思之!”
“我觀今之世界,西強東弱,為何?非西人上帝教義之功,而在於思想之開明、在於科學之先進、在於實業之昌盛!”
“吾兄不學西人哲學之思辨,不學科學之精要,不學實業之精神,而學西人上帝之說,豈非買櫝還珠?捨本逐末?望吾兄再深思之!”
“西人之上帝說,至今已千七八百年有餘,而西人之崛起,不過一二百年矣。之前千餘年,華夏強盛,四夷賓服,為何?望吾兄再三深思之!”
“若吾兄有意東渡求取真理,弟掃榻以待,共商救世之策!”
“若吾兄已深陷局中,脫身不得,弟也在大洋彼岸,翹首以盼吾兄,回頭是岸!”
“若吾兄固執己見,弟願寄西學之綱要學說,贈予吾兄參悟!”
“弟在彼岸之產業,名曰華美實業公司。吾兄若有意東渡重洋,只需至廣州,覓一美利堅之商船,提華美之名,便可揚帆出海,直達彼岸!”
“弟祖年,頓首再拜!”
看完這一整封信,堵在石達開胸口的這口惡氣,不知不覺,竟已消散了大半!
這莫名其妙而來的信,如同平地一聲驚雷,讓深陷拜上帝會狂熱中的石達開,稍稍清醒了幾分!
甚至,石達開突然有了一種撥雲見日的頓悟感!坐在油燈旁邊的石達開,一動不動的如同石雕!
“敢當?敢當我兒,你沒事吧?”
老母親看見石達開愣愣出神的摸樣,忍不住輕聲呼喚道。
“娘,我沒事!”石達開答道:“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說著,石達開又拿起手裡的信,再次逐字逐句、仔仔細細的讀了起來。
再三研讀幾遍之後,石達開心中原本堅定無比的拜上帝教義,竟然有些微的動搖。
“古往今來,以教義起事,可有成功者?”
“吾兄不學西人哲學之思辨,不學科學之精要,不學實業之精神,而學西人上帝之說,豈非買櫝還珠?捨本逐末?”
……尤其是這幾句話,深深震撼了石達開年輕的心!
對於未來何去何從,石達開竟然開始有一絲絲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