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的這一段時間,陳都凌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
這種快樂不同於解出一道數學題的成就感,也不同於考出好成績的踏實感,這種快樂更加浮誇,更加虛榮。用她父親在電話裡的話來說,這是種膚淺的快樂。
可膚淺又如何?它依舊是快樂。
它像一陣無形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將她整個人輕輕托起,讓她的每一根神經都被撥動出細微的顫音,酥麻、輕盈,彷彿整個人踩在雲端,飄飄欲仙。
陳諾是個好哥哥。
雖然每次從表情上看,都不太情願,但只要潘守懿死皮賴臉纏上他一會兒,他總會在出門前答應帶上她們兩個拖油瓶——去看一些電影的首映、去參加紅毯儀式、去參加明星的私人派對。
在這段日子裡,她們像影子一樣一路跟著,從電影宮到酒店,從露天咖啡座到水上船宴。
走到任何地方,只要別人聽說她們是陳諾的妹妹,都會露出驚訝而熱情的笑容——遞來更好的座位、更精緻的餐點,甚至邀請她們參與合影。
這種禮遇,雖然與陳諾本人所享受到的星光相比,仍隔著一整個銀河,但已足夠讓她的手機裡多出上千張照片。
照片拍得多了,可她和男朋友之間的話就越來越少了。
那天的事,再沒發生過。
只要話題有一絲朝那個方向偏去,她便會果斷打斷,乾淨利落地切斷通話。
到了昨天,從早到晚,她只回了對方兩個字——“早”,和一句“好累,睡了”。
有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
曾經的她,以為自己已經見過滄海。
可如今,跟著別人走到真正的滄海邊,沾染到一點點反射回來的光芒,她才明白,自己過去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狹小的湖泊。
而那些曾經讓她怦然心動、滿心驕傲的事物,只是湖裡的砂礫,而非海中珍貴的明珠。
這過程裡,陳都凌的心中漸漸萌生出一個念頭。
“啊?你想退學?”
“噓,你小聲點。我只是這麼一說,不要大驚小怪的好吧?”
潘守懿依舊吃驚道:“不是,你怎麼這麼突然……真的假的?你退學去幹嘛?”
“重新高考。”陳都凌道,“我想去考北電。”
“……哦,你想跟我哥一樣,做演員?”
“嗯,小懿,你覺得我行嗎?”
“我……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幫你問問我哥?”
陳都凌有點失望,本來她還以為潘守懿會給她一個肯定的答覆。
因為說她膚淺也好,不堪誘惑也罷,總之,一想到以後一輩子埋頭在某個研究所的案頭,就此默默的生活一輩子,她突然有些不甘了。
就像凝視深淵久了,自己也會生出黑洞,陳都凌看久了聚光燈,也開始被光影響。但話說回來,又有哪個自知貌美的女孩,不向往那樣的日子呢?
潘守懿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舒服,立刻補充道:“凌凌,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經常跟我說,你爸媽就想要你學這個專業,以後去廈門的研究所嗎?要是你跟我來了一趟威尼斯,結果你要退學,要進娛樂圈,你爸媽怎麼想?我是有些擔心這個……你不會生我氣吧?”
要是之前,擋箭牌不站在自己這邊,不給自己撐腰,陳都凌肯定已經生氣了,但現在,她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輕柔說道:“怎麼可能,謝謝你為我著想,小懿。其實,我也知道他們不會答應,所以,我也只是這麼一想,還沒有想好。”
“靈靈,你真的要想清楚,這可不是小事……”
“……噓,你哥來了,別說了,等會回來我們再聊。”
“哦。”
這是威尼斯電影節的開幕後的第八天,離9月8號頒獎典禮還剩最後3天。
陳諾帶著古麗娜扎,艾莉森和令狐剛下樓,就看到在一樓等著他的兩個女孩。
這幾天他也都已經習慣走哪都有兩個跟屁蟲了,走過去說了一句今天可能比較無聊,見兩人都一臉傻笑,也不再說嘛。
反正提醒過了,不聽,那就一起去受煎熬吧。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這部電影上下兩輩子,陳諾別說看,簡直連聽都沒有聽過,但相識一場,該捧場的還是要捧場。
為了避免造成上次那樣的交通堵塞,這些天為了方便陳諾出行,組委會都專門給他安排了一艘大型快艇,有艙室的那種,不過今天島上有遊行,耽誤了幾分鐘,最後經過20多分鐘的跋涉,還算順利的來到了利多島。
李睿君的展映場和陳諾他們的電影一樣,都被組委會放在了威尼斯電影宮最大的主放映廳。
出乎陳諾意料,來看電影的人還不少,等到電影開場,大概把座位坐了個七七八八,比他想象中,門可羅雀的情況可好太多了。
李睿君專門給他安排的是第四排的黃金寶座,坐下了沒多會,電影就開始了。
白鶴這部電影改編的是蘇童的同名小說。
一共99分鐘的片長。
講的是甘肅的一個山村裡有個叫老馬的木匠,給人做了一輩子棺材,每次做棺材的時候,都會在棺材上畫上一隻只白鶴,因為白鶴是他心中最吉祥的鳥,會帶著人去向西天。
但等到老馬年紀大了,當地開始推行火葬,老馬不僅失了業,也開始擔心自己的身後事。日夜憂慮之下,又見到同村偷偷土葬的老胡被人從地裡挖了出來進了火葬場,於是越來越怕。
最後為了逃避火葬,老馬就叫自家的外孫女和孫子替他挖了個坑,提前把自己埋在了裡面。
埋之前,老馬對孫子孫女說,如果有人問起他,就告訴他們,他乘白鶴去了。
這也就是電影名字的由來。
電影放完,雖然陳諾來之前就有著心理準備,但看完電影,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憑良心說,要想把這部電影看完,需要的不僅僅是耐心,更是需要一點毅力。
從電影質感上說,這部電影,感覺還不如他們北電導演系學生的一些畢業作品,全程數碼拍攝,人和景都顯得極為飄忽。
張一一當初拍的啞巴的房子的都比他好,更是比李楊的《盲山》差遠了。
但值得一說的,也不是沒有。
比如裡面的主演老馬。
李睿君舅公的本色演出,感覺算是不錯。
另外就是李睿君本身的一些拍攝手法和鏡頭語言,也看得出來,素養方面是合格的。
影片放完,陳諾當先站起來鼓掌。
隨後,全場的觀眾也陸續站了起來,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掌聲一下子把陳都凌和潘守懿兩人從睡夢中驚醒。
兩個女孩揉揉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句話——這也能叫電影啊?omg!
李睿君跟他妻子一起上臺了,神情有些激動,拿著話筒,歡迎詞的英文都說得結結巴巴的:“非常感謝各位前來觀看我的電影,我是導演李睿君,謝謝大家的掌聲。”
之後是提問環節。
給李睿君主持的不是刀鋒,而是一個年紀很輕的主持人,也沒有像刀鋒那樣,長篇累牘的去介紹電影,只是稍微聊了幾句,就開始抽臺下的記者提問。
被主持人抽起來的一個老外記者問道:“李導演,你好,我是《銀幕》的記者,我們都知道,現在在威尼斯,有一個席捲了整座城市的大討論。現在彷彿所有人都分成了兩個黨派。我你支援誰。”
李睿君稍稍一怔,隨後道:“我當然是支援陳諾。”
“能說說理由嗎?”
李睿君微笑點頭:“當然。”
……
記者們終於在主持人的催促下走了,雖然一個個面有不甘。
而後又經過幾次合照,主持人也走了。終於,偌大的影廳的最後散場時間裡,就剩下了幾個中國人,可以好好地說說話了。
陳諾本來想說兩句,但李睿君卻搶在他之前,開口道:“在播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拍的這些東西,是不是在外人看來,也跟賈樟柯一樣,拍的是電影節定製電影……又或者說,如果辛苦工作最後得到的結果,是無人問津的話,那麼,工作本身還有多少意義?”
“之前經常有人說,我拍出來的電影太文藝,太晦澀,對於普通觀眾有一定距離,感覺是在拒絕普通觀眾,而我總是回答,觀眾也許會覺得我是在拒絕他們,但就好比一個地方全是吃川菜的,我突然開了一家粵菜館,當地人可能就會覺得我在拒絕他。不,我只是在豐富他們的口味而已,希望觀眾有更多的選擇。”
“我就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一直拍電影拍到今天。直到剛才,我的想法動搖了。”
“因為這可能是這輩子,我第一次看到,在一個場次中,有這麼多人同時觀看我的電影。當我走上臺,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一片,我突然覺得,被人看見,其實才是電影存在的意義。”
“所以,我覺得我必須對你說一聲謝謝。”
這下,陳諾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懶得去,想了想,問道:“那你以後準備拍商業片?”
李睿君搖頭道:“不是。我還是喜歡做粵菜,這是不會變的。但是,我去西川玩的時候,我發現那裡的日本壽司都可以加辣椒,裹肥腸和毛肚,那麼,我又為什麼不可以呢?”
……
陳都凌在大一的暑假——而不是像原本那樣,透過偶像蘇有朋電影《左耳》的選角契機——便開始提前思考,自己是否有可能成為一名演員。
原本一輩子拍衝獎片,會在未來集齊歐洲三大電影節入圍大滿貫的李睿君,也在這個時間點,開始了本不該發生的自省——準備在自己一貫晦澀難懂的鄉土主題的作品裡,加入一些佐料,嘗試拍攝更適合普羅大眾的電影。
這些變化,陳諾並不算清楚。
因為他實在對這兩個人上輩子的經歷都不瞭解。可毫無疑問,它們都源於他在威尼斯的存在與影響。
至於這些改變是好是壞,現在還沒有答案。
但或許,生活很多時候需要的,正是這樣一些微小卻關鍵的變化。
至此,第69屆威尼斯電影節,彷彿只剩下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懸念。
正如第一個記者向李睿君丟擲的那個問題——
“你,究竟支援誰?”
這是一個問題,可到了現在,又不只是一個問題了。
利多島的那家小酒吧,那一場在深夜發生的爭論僅僅是一個縮影。
其實在整個電影節期間,整座城市幾乎每一個關注電影的專業人士,都陷入了這樣一種你支援誰的討論中。
多年的老朋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影評人與記者,記者與記者,影評人與影評人,甚至普通觀眾與業內人士之間,都在爭先恐後地發表自己的意見。
英國的《銀幕日報》為此連發三篇著名影片人影評,每一篇的立場都不同。
法國的《電影手冊》則更講究陣勢,直接邀請了讓-呂克·戈達爾、呂克·貝松、羅曼·波蘭斯基等法國影壇名宿,分頭撰文發表見解,觀點針鋒相對,看得讀者熱血沸騰。
德國的《圖片報》乾脆走上了日更路線——從drop公映後的9月1日開始,幾乎每天一篇評論,由不同撰稿人輪番上陣,迄今已連發五篇,專門圍繞“drop”與《大師》做對比分析,把這場威尼斯影帝之爭快寫成了一部連載小說,還酸溜溜的表示,這一切的開始,別忘了是在柏林。
遠在大洋彼岸的娛樂之國美國,更沒有錯過的道理,因為這本來就是兩部美國電影,其中一人還剛好在美利堅有那麼一點知名度。
《好萊塢報道》《綜藝》《娛樂週刊》《indiewire》等一眾娛樂媒體在封面與內頁輪番造勢,一會兒大呼“諾陳在電影裡的表現遙遙領先”,一會兒又高喊“華金與菲利普才是maga之人”,讓這場原本只屬於威尼斯的評獎之戰,硬生生變成了一場橫跨大西洋兩岸的肥皂劇。
一向對歐洲電影節不屑一顧的《時代週刊》,在9月2日,drop首映後的第二天,破天荒用華金,菲利普和陳諾三個人的頭像當做了封面,刊登了一篇標題為《china vs usa在威尼斯電影節》的封面文章。
結果當天,《時代週刊》官網就被大量粉絲衝爆,這篇文章的編輯更是被罵到關評論。
晚些時候,還有駭客攻破了《時代》官網,在首頁放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紅旗,旁邊配文:“so at?”
手法不算高明,次日,案子便被fbi破獲——作案者是新澤西州一名16歲的高中生。
晚間,nbc記者在他那間貼滿小丑海報的臥室裡採訪了他的父母。
那一對新澤西州土生土長的中產階級白人父母聲稱,從12歲起,他們的孩子就是某部超級英雄電影裡某個反派的忠實粉絲,這次的衝動行為是受網路評論的煽動,還有電影的影響,因此他們希望執法機關寬大處理。
當這個新聞在推特上被各大媒體報道後,過了兩天,在9月5日的威尼斯,由當地居民和歐洲各國過來的人們聚集在一起,進行了一場類似狂歡的遊行。
遊行者們高舉“電影不分國界”的標語,打扮成小丑、吸血鬼,或者手指間掛著一隻又一隻陀螺,從聖馬可廣場走到利亞託橋。
這一下,更是讓整個威尼斯乃至整個義大利都整個歡騰起來——
從米蘭到那不勒斯,從西西里的鄉下酒館到梵蒂岡的某間會議室,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都是這屆電影節,都是誰會最終在領獎臺上被唸到名字。
在這種鋪天蓋地的熱度之下,威尼斯麗都島的 excelsior酒店當然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這裡的九位主競賽單元評委,雖然被安排與外界隔絕,但每天送到他們手裡的報紙和雜誌,依舊提醒著他們,外面的世界正發生著怎樣的事情。
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辯論與權衡之後,終於在這一天,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
……
……
陳可新聽到評委會主席邁克爾·曼用一種疲憊而無奈的聲音說道:
“好了,大家安靜下來,聽我說一句。”
隨著他的話,原本充斥在這間小小會議室裡的爭論聲,慢慢地消退了。
片刻前,那些異常激烈、音調高昂的隻言片語,卻依舊在陳可新的耳邊迴盪——
“……你們不該僅僅因為他的年紀,就去打壓一個天才!”
“……我難以相信,華金和菲利普的那種表演,居然都無法說服你們!”
“……上帝啊,我要怎麼說,你們才會懂?”
“……你不能把你的觀點強加在我身上!”
“……你這絕對是種族歧視!”
這樣的爭論,其實已經持續了整整兩天。
換句話說,兩天前,他們這些評委就已經看完了所有主競賽單元的影片,並開始進入投票階段。
一共有 8個官方獎項:
金獅獎最佳影片、銀獅獎評審團大獎、銀獅獎最佳導演、沃爾皮杯最佳男演員、沃爾皮杯最佳女演員、最佳劇本獎、評審團特別獎,以及馬塞洛·馬斯楚安尼獎最佳新銳演員。
除了現在正在討論的這個獎項之外,其餘七個都談得相對順利——
即便有分歧,也在邁克爾·曼的主持下,最多經過一到兩輪討論便迅速達成一致。
甚至按理說最重要的金獅獎,也是三言兩語便拍了板。
陳可新覺得,大家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這些獎項上。
邁克爾·曼這個老狐狸顯然早就看穿了,於是他故意將最佳男演員獎的討論放在了最後。
果不其然,這成了最棘手的戰場——
兩天時間,足足開了五次會,每次會議長達兩到三個小時。
最初還按流程依次發言,後來變成拉幫結派的分組討論,最後乾脆演變成公開對峙,雙方寸步不讓,哪怕每次都要把這間會議室的咖啡喝完,但誰也不肯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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