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與嘎斯卡車碾過泥濘道路,抵達雙攏公社時已近凌晨四點。
豆大的雨點砸在車頂,被動員起來的公社民兵們冒雨擋在路中央。
“金陵氣象站的!”
邢志跳下車出示證件。
幾個年輕民兵見狀神情一振,憋足了勁向他敬禮:“錢支書帶你們的同志們去陳瘸子家了!”
李愛國坐在吉普車內抬腕看錶,衝一個小民兵招手:“同志,麻煩上車帶路。”
“好嘞!”小民兵十四五歲模樣,拘謹地爬上後座,屁股剛沾到座椅就驚呼:“咋這麼軟和?”
迎上幾道目光,他頓時臉紅到耳根,清了清嗓子指向進村路,“陳瘸子家在村東頭,順這兒走。”
李愛國笑呵呵問道:“陳瘸子?”
“就是陳雙全,他有條腿瘸,村裡人都這麼叫。”
吉普車在雨幕中顛簸前行。
李愛國揉臉驅散睏意,隨口問:“小夥子叫什麼?”
“陳家田,今年十五歲,是村裡的民兵水隊長。”小民兵見這位領導態度和煦,也放大了膽子。
“水隊長?只聽過民兵隊長,這頭銜有說法?”
小民兵挺起胸膛:“別看我年紀小,卻是這長江沿岸水性最好的,劉鬍子是公社的民兵隊長,他指揮的是陸軍,我指揮的是水軍,自然是水隊長了。”
李愛國忍俊不禁,周克憋笑插話:“陸軍對應的是海軍,該叫海隊長才對。”
小民兵認真反問:“這兒有海嗎?”
周克:“.”
李愛國拍了拍少年肩膀:“水隊長這稱呼好,咱們民兵就得陸海都管。”
“還是您這個大領導通情達理。”小民兵揚起腦袋。
周克:“.”
雙攏公社是一個擁有數千人家的村子。
村子裡房屋錯綜複雜,車隊在小民兵的帶領下,足足花了十幾分鍾才抵達陳雙全的小院門口。
跟一般的小院差不多,土坯的圍牆,歪歪扭扭的兩間土坯房屋。
李愛國下了車還沒走到房屋前,裡面就傳來一陣呼天喊地的哭聲。
“老頭子啊,當年我勸過你,讓你不要把劉家老爺子帶回家,你不聽,現在造了禍事吧。”
“你撇下我這個孤老婆子,以後我可怎麼活啊,嗚嗚嗚嗚.”
李愛國心頭一緊,快步上前。
金陵氣象站行動科錢隊長已冒雨迎上來,在瓢潑大雨中抬手敬禮:“總指揮!行動隊報到!”
“情況如何?”
“來晚了。陳雙全中彈身亡,劉槐樹被綁走,下落不明。”
李愛國走到門口,一眼就看到一具屍體正躺在地面上,子彈孔位於心臟部位,很明顯已經沒救了。
旁邊,一個身穿皂布粗衣的老太太正蹲在屍體旁放聲大哭。
“她是陳雙全的媳婦兒陳周氏,晚上突然有人敲門,陳雙全起身去開門,陳周氏聽到槍聲跑出來,陳雙全已經躺倒在地上了。住在隔壁的劉槐樹不見了蹤影,應該是被人帶走了。”
“什麼時間發生的事情?”
“陳家沒有鐘錶,陳周氏是童養媳不認識字,她搞不清楚。
今天外面下大雨,鄰居也沒聽到,不過剛才我檢查了一下屍體,大致推算出應該有一個小時了。”
周克插言:“按照變色龍提供的訊息,季懷是兩個小時前離開了老金陵教堂,從教堂到雙龍村也就是一個小時的車程。”
“行兇者很有可能就是季懷,去把民兵隊長請過來。”
李愛國這邊正要集合氣象站的同志和雙龍村民兵尋找季懷的蹤跡,一個半大的孩子湊到水隊長的耳邊小聲嘀咕一陣子。
“你真看到了?”
“騙你是小狗!”
見倆孩子交頭接耳,李愛國喊道:“水隊長,有線索?”
“報告!”陳家田跑步上前敬禮,“隊員陳二蛋發現,有人摸黑去了亂石灘!”
周克皺眉:“大半夜去河邊?再說這孩子怎麼不早彙報……”
他話沒說完,就被李愛國攔住了:“周克,這些跟咱們沒關係。”
李愛國太清楚了,現在靠近河邊的公社有專門的打漁隊,不允許私下捕魚。
這陳二蛋肯定是嘴饞了,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去河邊用竹笆籬撈魚了。
果然,聽到李愛國的話,剛才還一臉膽怯的陳二蛋微微挺起胸膛,把情況彙報了一遍。
他當時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朝著亂石灘走去,只是因為距離比較遠,看不清楚對方的長相。
因為擔心被生產隊發現,便又冒著雨溜回來了。
“走,出發亂石灘!”
這已是今夜第三次轉場。
車隊引擎本就未熄,接到命令即刻調頭,在泥濘中呼嘯駛向西北。
亂石灘曾是解放前的漁船停泊點,解放後公社在西邊建了船塢,此處便廢棄了。
雨幕中,灘頭只有一點豆大的漁火忽明忽暗。
漁船上,八旬劉槐樹揉著渾濁的眼,終於認出對面的男人:“你……季家小兒子,季懷?”
“劉老爺子好眼神。”
季懷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隨意的擺弄幾下:“上回見面該是三十五年前?不,那不算見面。當時你在屋外獰笑,我躲在地窖裡聽著父母慘叫。”
劉槐樹混身發抖:“季懷……當年的事你還記著?你不是……”
“沒錯,我是信了上帝。”季懷打斷他,刀刃在油燈下泛著冷光,“但你不知道吧?當年在地窖裡,聽著父親被你用木棍捅穿肚子、母親被你割掉舌頭的那個男孩,早就分成了兩半,一半在教堂唸經,一半在黑暗裡磨仇。”
見劉槐樹面露困惑,季懷突然大笑:
“您夫人是怎麼死的?記得嗎?”
“去寺廟燒香,馬車受驚墜崖……”
“馬是我讓人用毒蛇弄驚的。”
“你兩個兒子呢?”
“染髒病死的……”
“他們迷上的那個妓女,是我從南洋特意找來的花柳病患者。”
“你孫子呢?”
前幾個親人的死訊尚能讓劉槐樹勉強鎮定。
提及孫子時,他渾濁的眼裡突然爆出精光。
那是他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寶貝疙瘩,是他花重金請西學先生啟蒙的劉家獨苗。
“難,難道也是你動的手?!”劉槐樹眼睛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季懷,“不,不可能,我那小孫子是得了急症而死,他從來沒離開過劉家莊園,你不可能得手。”
“您請的西學先生,是不是姓董?”季懷欣賞著對方驟然慘白的臉,慢悠悠道,“為了斷你最後一絲香火,我可費了不少勁。
正巧撞上那姓董的爛賭鬼欠了一屁股債,只需五根小黃魚,就能讓他把無色無味的毒藥拌進孩子的粥裡。
換作是你,幹不幹?”
此話一出,劉槐樹整個人就像是被雷電劈中了一樣,呆愣在了原地。
往事如刀,將他層層剖開……原來所有“意外”,都是眼前這人精心策劃的謀殺。
“禽獸!你簡直就是個禽獸!我要跟你拼了。”
只可惜他已經不是那個能把碗口粗木棍子硬生生插進女人肚子裡的壯漢,而是一個連走路都得大喘氣的老人。
季懷只是隨意的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他就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彆著急,我還沒講完。”
季懷冷聲說道:“我看著你的親人一個個死完,突然發現好像還不夠,你搶奪了我們季家的產業,我得搶回來。”
“羊城的周經理……也是你派來的?”劉槐樹喉嚨發緊,冷汗順著下巴直往下掉。
劉家的衰敗,正是源於羊城那筆看似誘人的大生意。
當時,羊城一家商貿公司宣稱急需大批優質皮子,出價是市價的兩倍。
劉槐樹費盡心機搶到訂單,滿心以為能借此將生意拓展到羊城,再經海路銷往海外。
他親自在盯著生產流程,誰知交貨前夜,倉庫裡的皮子竟全部腐爛成渣。
周經理不依不饒,要求賠償五倍貨款。
劉槐樹想按老路子疏通官府趕走這個外鄉人,卻赫然發現對方背後竟有敵軍勢力撐腰。
不僅沒能挽回局面,劉家的房產、鋪面、庫存被一一查抄變賣,最後連老宅都抵了債。
“那傢伙不過是洋行的小夥計,”季懷突然大笑,“我花二十塊銀元就僱來了。當時我就躲在暗處看著你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人一旦憤怒到了極致,總會陷入平靜之中。
劉槐樹面對這個魔鬼,此時已經麻木了。
他盯著季懷手中的匕首,啞聲道:“動手吧。”
“想死啊?你想得太簡單了,我苦心佈置了幾十年,如果一槍崩了你,那對得起我幾十年的付出嗎?”
話音未落,簾子一挑,老太婆走進來:“少爺,都佈置了。”
“白姨,麻煩你把這老東西帶出去。”
心存死唸的劉槐樹被拉出船艙,看到一個古怪的十字架綁在船頭,他一下子有些懵了。
“你,你這是要幹什麼?”
他被牢牢綁在十字架上,看著季懷拎著匕首走近,終於再度恐慌:“你……”
“不知道你看過陸士諤寫的一本書沒有。”說著話,季懷刮掉劉槐樹的頭髮,在上面比劃幾下,複述道:“解到洋人,不問是兵是將,是商是民,一例剝皮處死。
那剝皮的刑法,最是慘酷不過。
他忽然笑起來,“我一直懷疑這法子的真假,去南方查了好幾年都沒找到實證,不過今天……可以試個新鮮。”
“魔鬼,你簡直是個魔鬼!”劉槐樹徹底慌了,開始拼命的掙扎,“你,你不是已經信了教堂嗎?怎麼能幹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季懷剛要落下的匕首忽然頓住,歪頭看著他:“凡向神父懺悔者,皆能洗淨罪孽。”
他指尖摩挲著刀刃,神情虔誠得近乎病態,“我早已為過去的罪孽懺悔過多次,如今身上是乾淨的。等料理完你,我再去教堂告解一次便是,上帝會寬恕信徒的一切。”
犯了罪過去教堂懺悔,隨便交點錢就能贖罪。
然後還能繼續犯罪,然後再去懺悔。
這簡直形成了罪惡邏輯的閉環。
這套荒謬的邏輯讓劉槐樹徹底呆住,他想反駁,卻找不出任何理由。
感情信奉教堂還有這種好處?
由於劉槐樹拼命掙扎,季懷比劃了幾下,都沒能下刀,衝著白姨喊道:“白姨,按住他。”
老太婆雖已年近六旬,雙手卻穩如鐵鉗,死死按住劉槐樹的太陽穴。
老人頓時動彈不得,只能從喉嚨裡擠出汙言穢語,罵聲混著唾沫星子噴在季懷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