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巢穴也好,偽像也好,甚至是水銀本身也好,其重要性或許都跟樓上鄰居晚上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一樣——與她無關。
一連給她捧了兩年場之後,水銀才慢慢在她的世界裡有了一席之地。
後來她們很熟悉了,就常常在酒吧關燈閉門之後,點一盞小檯燈,一起坐在吧檯飲酒聊天。
她微醺時,總說水銀是她在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知己。
“你喜歡我的歌,我看得出來,”她大著舌頭說,“不是那種聽了覺得,‘啊,還不錯’的喜歡,是……真心真意……的愛。”
水銀沒說話。
因為語言太輕薄。
她輕易不願回憶第一次聽見那首歌時,自己朝臺上抬起目光,看見她的那一刻。
據說人在回憶的過程中,大腦也會不自覺地對記憶加工,使其扭曲變化。
那是水銀生在人世上,最不願其有哪怕一絲絲錯樣和改動的記憶。
如此天賦,如此野心,如此稀有而美麗……
不該只困在酒吧裡做一個駐唱歌手;那副嗓音,如果不得不對遞給她的小費說一聲“謝謝”,那是對她嗓音的侮辱。
水銀想讓她知道,這個人間裡,還是有人能看見美的。
“我知道如何讓你成名,”水銀低聲說。
那是一個居民告訴過自己的事。
每個居民都自有其一套看世界的邏輯;奇妙的是,它怎麼去應用那套邏輯,世界就會相應地服從變化,順其自然。
“為什麼有人一輩子也不能出頭,有的人感覺就很有‘明星氣’?因為‘罩子’去掉了。”
那居民不想與水銀簽約,於是給了她許多訊息做交換。“把人的外殼打磨掉,哪怕底下也只是平平無奇的普通石頭,只要你打磨得夠狠,一樣能多少發點亮。一有了光,就自動地吸引了目光……名氣就能接踵而來。名氣有多大,就看罩子下的人本身有多亮。”
她的外殼下面,像銀河星鑽一樣光芒閃爍。
“但是要小心噢,”居民搖著手指說,“罩子也是人類的保護罩,沒了它很危險……完全去掉它的話……”
就由我來當你的保護罩。
水銀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背上單肩炮的——咦?自己騎上車時,帶上它了嗎?
但是無所謂,沒有關係。
重要的是,水銀終於看見那輛灰色福特老皮卡了。
她就在車上,已被偽像保護起來了,已被暗河一樣的影子包裹住了。
所以,水銀可以盡情朝那輛灰色福特老皮卡傾瀉槍彈。
要將它掀翻,要看到它著火,要讓它一路翻滾,帶著那個死不足惜的人,一起體驗人生最大最深的恐懼。
thalassa,古希臘神話裡的海之女神——是出道後她給自己改的名字。
“司羅剎!”
水銀高聲叫道,彷彿想要從這一個茫茫如夢的世界裡,把她喚回來——“司羅剎,我在這裡!”
***
2026年,12月5日,8:57pm
彷彿有一顆炮彈砸進了海水裡;火光、槍彈聲、卡車翻倒時的震顫,將天地間密不透風的雨幕,撕扯、燒灼出了無數白煙蒸騰的裂洞——
麥明河猛然一吸氣,從夢裡醒來了。
怎麼回事?
她怎麼人仍站著,沒有睡過去,卻陷進了夢裡?
手上好沉,胳膊在不斷髮抖,肩膀隱隱作痛……
她低下頭,明白了。
麥明河看著自己手裡的重型機槍,又看了看遠處馬路上失去控制,翻倒後依然止不住衝勢,橫掃著砸向路邊大樓的油罐車。
……不是卡車。
她不是水銀,也不是司羅剎。
她沒有朝綁架了歌手的皮卡開槍,那不是她的故事,那是一場夢。
她是麥明河,但她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握著一柄重型機槍,放倒了一輛車。
放倒了一輛大型油罐車。
一輛已經著火、罐體損壞、正在汩汩流淌著黑色液體的油罐車。
傾盆暴雨,漫漲的河水,湧進城市裡的風暴……天地間的大水,稀釋了黑色液體,也變成了無窮無盡的黑色液體。
大雨裹著黑液,急速穿過井蓋,流向下水道,流入河裡,正在她的眼前,朝黑摩爾市的角落無休無止地蔓延。
這輛油罐車是從哪來的,裝的是什麼,她一點都不知道。
麥明河呆呆地站在雨裡,看著馬路對面,從油罐車後方,一步一步走出來一個人影。
她以前從沒見過水銀,但她一眼就認出了水銀;因為在司羅剎的夢裡,水銀早已成了她最熟悉的人。
水銀神色近乎虛惘怔忡,一張臉被雨水洗得雪白,頭髮溼透之後,比暴雨黑夜更黑。
她修長蒼白的脖子上,密密麻麻刺滿了人名。
她看了一眼麥明河,似乎對後者的出現絲毫沒有一絲意外——或興趣。
“水銀?”麥明河輕輕叫了一聲。“你怎麼……剛才是怎麼回事?”
水銀轉過頭,看著不斷流血的油罐車;還未被暴雨澆熄的火光,在她眼裡微弱地跳。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我記得我做了一個夢。”水銀喃喃地說,“我夢見……我把她救下來了。”
她拎著重型機槍,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人在大夢初醒時,往往是這樣的。
麥明河剛從一場同樣的夢裡醒來,也仍有幾分恍惚。
“夢見?那司羅剎她……”
“司羅剎五年前就死了。”水銀說,“一個槍手闖進了她的小型個唱現場。她當場中彈。
“都說夢是人類不滿足的願望……是不是?”
水銀說著,笑了一笑。
“我夢見她沒有死。我夢見那個槍手把她綁到了車上,開車逃了。我夢見我追了上去,掀翻了那一輛皮卡,高聲叫了她的名字……”
被人喚醒時,我將沉沒於海底,再不見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