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困住了。
周圍霧濛濛的,昏暗一片輕一片重,交替朦朧;彷彿走在阻力時輕時重,時而黏稠時而暢通的暗河裡。
我好像走了很久,也找不到暗河的出口。
不管我再怎麼焦急,我拼命想邁出大步,卻走不快;我想大喊求救,發不出聲音。
我到底被困在什麼地方了?
連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都有點想不起來了。我的記憶也像周圍的暗河一樣,只充斥著層層斑駁暗影,卻沒有一個清晰輪廓——
等等。
我好像忽然被記憶點了一下肩膀。
那首歌……此刻從昏暗深處響起來的那一首歌,是我的成名曲;那是我的聲音,像霧氣瀰漫似的歌唱。
我是黃昏逐漸淤紫的天空
我是一場無話可說的對話
與你在靜寂中對望
回家的路曲折沉默
我遊在暴雨裡,浮在海浪上
當人喚醒我時,我將被淹沒
沉下海底,再不見天光
我來到黑摩爾市的那一年,只有十八歲,僅有一副好嗓音,想要成名的幻想和七百刀。
老家是一個僅有五千多人的小城,在那兒,我才華耀眼、充滿可能;在黑摩爾市,我是路邊的一棵雜草。
我租的房子裡,住了十七個人。
我睡在閣樓的一張吊床上,有時後背痠痛得受不了,就在木箱和行李箱上鋪好被褥;閣樓另一頭,還睡著另外三個女孩,各有各的不切實際,和我一樣。
有人想當作家,有人想成為時尚設計師,有人想當演員……我們的共同點,就是我們每日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與夢想無關的事上:翻漢堡肉餅,給客人端菜,替店鋪寫好評。
不知有多少像我一樣的年輕人,投身撲進世界上最繁華的大都會里,將生命化作它滾滾向前的燃料;只因為我們相信一句話——若是能在黑摩爾市闖出來,你就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所向披靡。
……我都想起來了,包括我是為什麼進來的,又該怎麼出去。
她是在我好不容易拿到駐場歌手這一兼職時,出現的客人。
現在很少有地方請駐場歌手了,除非你已小有名氣,有自己的樂隊和作品。我很珍惜這個工作機會,儘管沒有工資——一週裡有兩個晚上,我唯一能指望的收入,是客人的小費。
有時候跟小費一起遞給我的,還有一些或隱晦、或無禮的邀請:有人請我去喝一杯,有人遞給我一張樓上酒店的房卡。
她只是倚在椅子上,遠遠看著我的尷尬、不適和推託。
那時她的脖子上,只刺著一個男人名字。或許是愛人吧。
“你身上有一層罩子,”她說。
“什麼意思?”我問道。“這是個比喻嗎?”
噢對,那是後來了,我們已經很熟悉了;即使她從不付我小費,從不為我解圍,她依然是我最喜歡的客人——因為她愛聽我寫的歌。
她從來沒有說過,是我自己看出來的,這一點可不容易。
我這麼一個開朗外向的人,身上絕沒有什麼罩子;她才像個罩子裡的人,臉冷話少,相識大半年,我連她的職業都問不出來。
“身上罩著一層罩子的人,不適合追求你這種夢想。”
她說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問也沒問我想不想來一杯。她就是這種人;我很少見到完全沒有照顧他人意識的女人。
“因為罩子,世界和命運都看不見你,再唱下去也沒用。”
我不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反應,但臉色八成一下子就沉下來了。
“你知道嗎?最容易吸引受眾、獲得好評的,就是在大眾平均水平線上下浮動的作品。”她說,“你的曲子下面,評論多半都是一些‘好怪啊’、‘聽不懂’之類的留言吧?曲越高,和越寡,你為什麼不去寫一點琅琅上口的節奏歌?”
“我不是有罩子嗎?”我已經很不高興了,“怎麼,寫些口水歌,就沒罩子了?”
“對啊。”她理所當然地說,彷彿這是什麼世人皆知的定理。
我那時對她很失望。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放下對她的成見——除非愛人死了,否則在身上紋愛人名字,真的很土誒——跟她成了朋友的;沒想到,她明明喜歡我的歌,卻還能說出這麼無聊的話。
“我走了,”我說,“你最好也別回家太晚了。”
花了我二十一年來所有的禮貌和剋制,我才沒把後半句冷嘲熱諷說出來——“免得你男朋友生氣”。
“我知道怎麼去掉罩子,”
在我站起身走了兩步之後,我聽見她幽幽地說。
音樂是我的生命,但那一晚,那一句話,卻是我聽見過的、世上最美妙的聲音。我只是一個歌手;她卻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唯一一個塞壬。
“我知道如何讓你成名。”
我轉過身,看著她,不知不覺,已經跌坐回她的身邊。
……但她後來說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覺得她精神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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