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他此時很震驚嗎?
是的,吃驚確實是吃了一驚;車中那一個此刻理應落入自己手裡的人,卻忽然連車子一起高高飛入了天空——換作誰,都會吃一驚的。
但是府太藍髮現自己在吃驚的同時,卻又有一種不出意料似的的平靜感:驚訝一湧而現,隨著遠處汽車一起轟然砸落下去,一切便已成事實。
因為仔細一想,這件事幾乎是要註定發生的,不是嗎?
只是府太藍沒有想到,它發生得這麼快、這麼猛烈,這麼不顧後果。
好像下謀殺決定的人很清楚,統治黑摩爾市的法律與規則,並不適用於他,也不捨得束縛住他。
掀翻汽車的武器,府太藍以前親眼見識過。
巴祖克反坦克火箭筒的一彈之吻,令那輛汽車當場爆炸了,彷彿半空中開起的一朵鋼鐵煙花;火焰順著流淌出的汽油,燒得馬路紅亮了半邊——遭受這樣一擊,車裡的人已無幸理,一切都晚了。
從樓中發射炮彈的人,因道路角度造成的視野侷限,剛才應該沒有發現後方馬路上的兩輛車。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馬上撤離現場……
他才剛想到這兒,卻聽夜空下那一棟小樓中,忽然連續“砰砰”幾聲槍響,比剛才巴祖克的聲音脆亮得多,似乎出自一把來福槍。
奇怪——
那一個瞬間,府太藍突然明白了。
在他立即一扭頭、衝下馬路的時候,身後也同時追上來一個黑影。
“……是韋西萊?”
一眨眼的工夫裡,柴司已經撲到身旁了,儘管他剛才比府太藍遠了半條馬路的距離;聽起來,氣息依然遊刃有餘。
果然這人也反應過來了,府太藍在心裡暗罵了一聲,不愧是個王八。
被巴祖克一炮轟中,汽車和司機都一起化作了火裡廢墟,神仙也逃不出來;可是那狙擊手卻還是換上來福槍,朝黑夜裡連射出幾顆子彈,這自然只有一個解釋。
在巴祖克掀翻汽車之前,就有人跳了車。
也就是說,現在立刻趕過去,他還有可能找到活口,至不濟也能找出死者身份的線索——然而朝汽車翻滾跌落之處跑去,也就等於是主動朝那狙擊手的瞄準鏡裡跑了。
為免那狙擊手萬一還沒走,因此二人不約而同,都要從附近圍牆倉庫等種種人工設施之間,尋空隙、找掩護,貓著腰拉近距離。
府太藍自認身手算得上出色,但柴司身手卻是近乎“非人”的——為了不讓柴司先自己一步趕到,府太藍只好在奔跑中,擠出氣息說話:“……不是他,難道是你嗎?”
“有意思,”柴司只簡短地應了一聲。
他伏下身,在一道矮牆後等了兩秒,見馬路對面那棟小樓裡依然一片寂靜,驀然一躍而起、撲向前方。
府太藍個頭沒他高,步子沒他跨得遠,但是跑得比他慢也有好處:只要跟在柴司後面,按照他的路徑走,就能避開對面馬路的狙擊手視線了——在一兩分鐘之後,二人一前一後地跑近了熊熊燃燒的那一段路。
黑夜被燒得面孔陰晴不定;碼頭周圍的建築物,被火光一時拽出昏暗,一時推回夜裡,彷彿在輪流觀看這一場戲。
連空氣都被高溫扭曲了,府太藍站在掩體後方,一遍遍掃視過浮動的光影,終於在一片屋簷投下的陰影中,發現了一雙癱軟不動的人腿——他剛一跳起來,卻見柴司也同一時間撲了過去。
那人仰面倒在地上,身上一片血汙,分不清到底哪裡中了彈。
其實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剩多少時間了,救也救不回來了:他眼睛裡泛著淚,半張著嘴,當二人陰影籠在他臉上時,他喉嚨裡“咯咯”地翻湧起血液與氣泡的溼響。
“你們剛和韋西萊做了交易,是不是?”府太藍在那人旁邊蹲下身,低聲說道:“救護車在路上了,你撐住,回答我。”
柴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府太藍低下去,又叫了傷者一聲:“喂,聽著我的聲音,別閉眼。你們是不是剛和韋西萊做了交易?”
那男人好像是被人聲給勉強留住的,從他半張的嘴唇間,瀉出一道氣,聽起來,似乎正是一個字:“對……”
“你賣給他的是什麼?”
哪怕柴司就在一旁聽著,他也必須要把這個訊息握進手裡——因為此刻瀕死的這個獵人,恐怕是黑摩爾市裡除了韋西萊之外,對這場交易的唯一一個知情者。
韋西萊不是第一次和獵人做生意,卻是第一次在交易之後殺人滅口。
是什麼偽像,讓他不惜對獵人下手?韋西萊也向摩根家下了委託,但他事後不可能把這個黑摩爾市最大家派之一也滅口,否則那震動可就太大了,等同於一場區域性戰爭。
也就是說,今夜交易的那件偽像,跟其他所有一切已被交易的、即將被交易的,都有一個本質上的不同——是什麼?為什麼韋西萊不怕被人知道自己擁有其他偽像,卻不允許人知道他擁有今夜這一件?瀕死獵人的神志好像已經渙散了,府太藍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聽懂。
他眼珠一動不動,停留在柴司的面孔上,在滿喉嚨的血裡,低聲說:“凱……凱家……”
府太藍一驚,立刻看了柴司一眼。
沒想到,柴司神色卻彷彿剛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猝不及防的錯愕中,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麼?”
他這一怔,叫府太藍也怔住了。
柴司看起來居然比自己還吃驚,似乎根本沒有預料到“凱家”二字會從瀕死獵人口中響起來。
世事真是奇怪,總是扭轉曲折、一環套著一環——原本府太藍以為,柴司今晚出現在這兒,是一件令人心煩的變故,如果他能倒轉時間,他是絕不會再給皇鯉·羅斯林打那個電話的。
然而此時此刻,卻正是因為柴司本人在場,才叫府太藍捕捉到了他第一時間流露出來的、沒來得及矯飾的真正反應,並將它變成了一個關鍵提示。
“凱……凱家……”
瀕死獵人彷彿只想要將胸中最後一個字釋放回人間,聽不見他們的驚疑,也再沒有力氣解釋。
可是這件事怎麼會與凱家有關係?有關係的話,怎麼卻連柴司都不知情?
等等,凱——
府太藍心中忽然一跳,腦海裡頓時一片雪亮;他立即緊緊咬住嘴唇,低頭盯著地上瀕死的男人,以免自己一不小心,叫柴司看出什麼來。
他明白這人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