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最後幾個字,浮蒙模糊,泛著霧白,似乎一吹即散。
麥明河仍有些恍惚,彷彿還有一部分靈魂,不敢相信眼前正在發生的事;當她聽見走廊口的腳步聲,隨之機械性地轉過頭去時,她還在想,除了自己之外,應該沒有人聽清了府太藍最後一句話。
從走廊後轉出來的四個人,麥明河一個也沒見過。
她這輩子沒有多少與人武鬥的經驗,可是連她也能看出來,這幾人八成是摩根家經驗豐富的獵人——他們站在那兒,把走廊出口堵得嚴嚴實實,叫人覺得去路全斷了;她穿不出去,也喘不上氣。
……得而復失,世上還有比這更苦澀、更磨折的事嗎?麥明河下意識地微微一使勁,想將手腕抽回來。
但是別看這少年瘦,力氣卻不小,她這一抽依然紋絲不動;她不敢真正用力再試一次了——在五個獵人面前,她不希望讓對方覺得有使用武力的必要。
“我們主管問你話呢,”為首一個將頭髮染成鴉黑色,唇上、鼻上和眉毛上都打著好幾個銀釘的女人開口了。
她語氣並不重,反倒像是一個臨時演員,在什麼場合就唸什麼劇本,不怎麼走心:“你別愣著呀,要是你真拿了偽像,那你長得好看也不管用,我可是一個忠實的摩根人。”
什麼好不好看的?
麥明河一愣,但是反倒回過神來了。她掃了一眼府太藍,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氣。
“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呢?”
她劈頭就說:“你騙我倒沒什麼,你叫府太藍還是府太紅的,那是你的事。但是你沒弄清楚情況嗎?你這孩子怎麼分不清輕重呢?你們家派的人,人命還沒有東西重要嗎?”
府太藍剛才臉上那一種霧色迷濛般的神氣,現在漸漸褪去了,變成了不知所措。
“我要是拿了你們東西,我不來這兒不就完了,你們都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上哪找我去?到時候你們家派的喬納就白白死了。那可是一條人命,是不是你小年輕的,不懂一條人命的分量?”
這話倒不全是她為了脫身才說的,從剛才起,麥明河就憋半天了。
“我都明白把喬納的情況、地點告訴你們了,這都過去幾個小時了,你瞅瞅你們都忙著幹什麼呢?”
她這回不光訓府太藍,一伸手,把從走廊裡剛現身的幾個獵人也全包進去,都指了一圈——府太藍大概實在沒料到,也怔怔地讓她把手抽回去了。
麥明河雖然沒有孩子,但她不是頭一回訓小輩;別看平時她脾氣挺好,柔和慈祥,可著急的時候,還給表姐家的孫子訓哭過呢。
“你們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拿了你們東西,我還敢一個人跑到你們家派裡來報信嗎?孰輕孰重,你們幾個可得好好想想。喬納要是被耽誤死了,作為他的同伴,你們晚上能睡得著覺不?”
那個渾身鉚釘黑皮加漁網的女獵人,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府太藍。
“我們自然會去救人,”少年此刻的口氣,很像是在犟嘴:“……但要先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我要的東西。”
“有你個大腦袋,”麥明河說,“我來了以後,連衣服都換過了。就是有,我也不能帶身上。”
這話說起來有點心虛,但是八十多年下來,心虛的話說了哪止一次,如今也能說得平平常常了。
“如果你真與我們要的偽像無關,到時我親自給你賠罪彌補。”
府太藍捱了一頓說,此刻也不由拉長了臉,不自覺地會臭臉這一點,倒確實符合他的年紀。
“但是該弄清楚的,必須弄清楚。按常理來說,一般人拿了我們的偽像,只會任喬納死去,不會來報信了。
“不過,世界上有很多人,被原則驅動著行事,已經成了本能。不管這原則是‘人命關天’也好,‘金錢至上’也好,或者‘及時享樂’也好……一旦成為本能,行動時就容易不假思索。這樣的人,往往只考慮如何達成目標,卻很少去想是否真的應該這麼做。我覺得,你就是這種人。”
麥明河吐了口氣。
她不能說府太藍錯了;她確實打心底覺得,一條人命都要沒了,怎麼能不至少替他喊一聲呢?
確實,喬納死了,沒人知道她拿走了偽像,才最符合她的利益……這一點她不是沒想到,但是壓根沒有多去想它,只讓它一閃而過。
替他求助一聲,不是應該的嗎?
只是這話被府太藍一說,卻好像有點不是味兒了。
“你還這麼小,”她苦笑了一下,“為什麼看世界卻這麼冷漠嘲疑?”
府太藍充耳不聞。
“所以第一,我要確認你身上有沒有偽像。第二,我需要你留下來,當一陣子摩根家的客人,等我將喬納帶回來,再以他的證言對照你的話。第三,假如喬納也不清楚你與偽像之間是否有關,那我為了謹慎起見,還得請你與我一起走一趟巢穴,確保你沒有把偽像藏在巢穴裡什麼地方。”
他倒細緻,但“第一”這關就已經過不去了。
麥明河垂下眼皮,看著自己的衣角。
她必須得做點什麼;她此刻的處境,只靠幾句話,是掙脫不出去的。
忍著一陣陣的不安,麥明河咬著牙,低聲說:“好,那麼就先把第一條確認了吧。”
話音一落,她已把雙手伸進上衣下襬裡,抓住衣襬,用力朝上一卷——衣服掀到了胸口下,露出了乾乾淨淨的光潔小腹。
“等、等一下!”府太藍好像被踩了一腳似的,登時跳開一步,眼睛匆匆忙忙轉開了:“你不必現在脫——芮米!”
“啊?”那個打了許多鉚釘的女獵人一愣。
“你帶她去哪裡,檢查一下身上吧,”府太藍偏著腦袋、盯著地板說。
“我來也不方便啊!”
麥明河重新放下衣服的時候,正好看見芮米臉上浮起一絲尷尬,小聲說:“那個,我倒是不介意,但我怕她事後不高興……”
這五個人在麥明河眼裡,跟幼兒園孩子區別不大,她自己連一絲波動都沒有——這算什麼?人上了年紀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行動能力以後,也就一併喪失了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