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寒氣凍在面板裡,凍慢了血流。好像只要任它去,放開手,就能漸漸融入空無一物的黑暗宇宙裡。
柴司睜開了眼睛。
像往常一樣,他醒來時,從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他一向精準的時間感,被寂靜、寒涼與漆黑一起,扼斷了呼吸。每一次入睡,就像死去一次。
甦醒的過程,就像是不甘於死的本能,催他從空虛深淵裡一點點往上爬;再次睜開眼睛時,依然沒有一線光,能作為切開人世與黑淵的分界線。
床單薄被從光裸面板上滑落下去,窸窣作響。
房間溫度一直被控制在55華氏度,不分冬夏;從歐洲運來的羅拉登捲簾配上遮光厚窗簾,可以隔絕幾乎百分之百的光線,擋住大多戶外熱度。
有時柴司想,他的墳墓,看著就像是臥室一樣。
在這一間光線、溫度與聲音都無法入侵的漆黑臥室裡,他偶爾會夢見洛城高高的棕櫚樹與豔陽,但一次比一次遙遠,一次比一次模糊。
或許總有一天,會再也不能從夢裡看見西海岸。
他在漆黑中,摸到總是放在同一位置上的手機,翻過來輕輕一碰螢幕,十一月十九日刺進了眼睛裡。
……又到了這一天。
柴司坐在床邊,雙肘撐在膝蓋上,垂著頭,靜靜坐了一會兒。
殘存的夜,從他後背上漸漸滑下去;面前,捲簾嗡嗡開啟,陰霾天光染亮他的赤|裸身體。
連今天的天氣也很識趣應景,低沉雲層下,陰雨連綿。
每一年,他都知道今天去了也沒有用,但他依然會將每一件無用功都做至極致。
頭髮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後,面板颳得乾乾淨淨,連古龍水也來自一隻漆黑暗啞的瓶子。他穿上黑色襯衫,黑色西裝,換上一塊烏黑手錶;周身上下的異色,唯有錶盤上一長一短兩根淡銀指標,在黑暗裡一下一下地走。
每年今日都會送來的雪白花束,在他開啟大門時,也一樣在門口等候著他。
車庫裡只剩一輛車了,還好,也是黑色。
柴司在老地方停下車,一手撐傘,一手拎著花,一步步走向綠茵遍佈的上坡。
灰暗陰翳的天空下,草地與樹林裹上一層沉暗,好像有昏黑煙霧從土壤裡浮起,滲入了枝葉中。一塊塊墓碑靜立在雨絲與暗綠中,遙遙看著柴司走過。
他在同樣的拐彎處,看見了熟悉的幾輛車,和凱家的私人保鏢。
一個保鏢舉著傘,站在原地遠遠朝他一點頭,叫了聲:“門羅先生。”
柴司明白他的意思。
同樣的事情,已經至少上演了十幾次,就像一場排練過太多次的舞,他知道自己該在何處停下來。
留在路口的這幾個保鏢,是為了隔絕閒雜人等上坡的;後來柴司心想,他們或許只是要擋住自己。
這一片墓園裡,並不常有人來。
他停下腳,看看繼續向上延伸、漸漸消失在暗綠中的一條小道。從那條小道的盡頭,也就是山坡頂處的草地上,可以遙遙看見黑摩爾市一角的高樓群廈。
如今想想,達米安死時還太年輕,柴司甚至都不知道,他死前喜歡看什麼樣的風景。
將近二十年過去,連達米安的面貌都模糊了。
他記憶裡的達米安,有笑聲,有金髮,有發亮的眼珠,但想不起五官。每當他試圖回憶達米安的長相,浮現在腦海裡的,只有擺在凱叔書桌上的照片。
柴司彎下腰,將白花束放在小道旁一張長椅上。
雨打在包裝紙上,匯成水珠,從絲帶上一顆顆滑下來;紙被浸透,花瓣輕輕顫抖,彷彿白色光潔的後背,止不住嗚咽時的起伏。
他舉傘佇立一會兒,轉過頭,向那保鏢低聲問道:“凱先生和凱夫人……已經在上面了?”
“是的。”保鏢答道。
“他們今年也……”柴司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不希望被打擾嗎?”
“是的,”保鏢垂下眼皮,說。
舌尖頂著面頰一滑。柴司望著延伸向上的小道,恍惚地想到,今天大概沒法將“傳言”交給凱叔了。
……不過也好。
有一件事,他或許可以利用“傳言”達成;他昨夜越想,越覺得可以一試。但是那個想法,今天無法告訴凱叔。
他在雨中靜靜站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朝為首保鏢點點頭,說:“辛苦了。”
“門羅先生,你要走了?”保鏢微微一怔,好像想要看錶,又止住了動作。
今天是有些早;他往常會待上很久,直到凱叔與海姨下來之前才走。
“嗯,”柴司低聲答道。“有一件事要去辦。”
今早與日期時間一起從他手機上亮起來的,還有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簡訊。
來信人名叫金雪梨,好像是一個平時單獨行動的獵人;她說有關於“禿鷲”居民的最新訊息,可以提供給他。
“今天下午兩點鐘,”柴司去電話的時候,連聲招呼也沒打,開門見山地說:“去我發過去的地址,見面談。”
他其實沒有想到,他放出的問訊,這麼快就有了回覆。
17號才剛剛生效的傳言,18號就有人來報告?來人要麼是運氣特別巧,要麼是想用似是而非的訊息,從他這兒撈一杯羹……不過,後者這種自尋死路的獵人,近年來是越來越少了。
temptation是一家大型夜店,屬於凱家旗下產業之一。
在這樣一個陰雨連綿的工作日下午,它燈牌俱暗,大門緊閉。白日的夜店,總是面孔枯黯,有一種藝人下了舞臺後的疲倦灰沉。
柴司有時會來場子裡看看情況。往常夜裡的燈紅酒綠,排成長龍的漂亮男女,酒氣裡的喧鬧談笑……在今天下午,都消失了,只剩門口一個斜撐著傘的年輕女人。
傘歪在肩上,她似乎毫無所覺,被天地間雨絲和頭戴式耳機裡的音樂浸染了半邊身子;腳上一搖一點地打著節拍,在溼漉漉的人行道上,踩起音符似的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