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明河小時候家境一般。
她是上世紀早期移民家庭的子女,父母是從飢餓戰亂裡逃出來的,一向認為除了穿衣吃飯之外的一切開銷,都有浪費錢的嫌疑,而浪費錢是最大的原罪。
人生最初十年,她從沒收過一件聖誕禮物;第一次玩到家庭桌遊,是上了五年級後,去同學家時,同學父母拿出來的。
同學家有一個小櫃子,裡面裝的遊戲,麥明河都沒玩過:scrabble,“生命”,屏風四子棋……和“大富翁”。
她哪能忘得了大富翁呢。五十年代的大富翁遊戲,哪有後來那麼精緻?可她第一次把象徵自己的小木塊,放在寫著“開始”二字的格子裡時,她覺得自己能把那一幕記一輩子。
麥明河真的記了一輩子。
在大富翁棋盤上,怎麼找起始格子?這個問題的答案,根本是一句廢話:寫著“開始”的就是起始格子啊。
同樣,她忽然發覺,自己的隔間好像是一個起始點,也是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
這是歡樂開始的地方三個隔間,只有這兒貼著一張廣告,明明白白寫著這一句話。
“歡樂”當然是放屁,誰來了也歡樂不起來;但不管歡不歡樂吧,一旦不再把它看作是一句空洞廣告詞,似乎就有了清晰的指向意味。
如果把這一個隔間當成起始點,第三句文案就好懂多了。
“請在人生中值得珍重的時刻,做出正確的選擇吧”——這不就是在讓麥明河選一條路走嗎?
這也符合眼下的情況:從表面上看,她好像從左從右,都能出去。
問題是,怎麼判斷該從哪邊走?哪邊看起來都叫人非常不舒服,都像是死路。
拋去巢穴故意折磨人的可能性,只要有一個方向是生路,那麼線索與判斷依據,恐怕就在面前這張廣告裡。
廣告上的兩個女模特,分別籠在不同光色的燈下;光源明明在麥明河這一側,但相應光色的燈,卻遠在她們背後……
她的目光回到了第一句文案上。
多重映像,擁抱可能
麥明河猛地一拍腦門,從死寂的、並排放著三雙腳的廁所隔間裡,響起清脆的一聲“啪”。
剛才不就是因為“映像”這個詞,才想到鏡子的嗎?怎麼卻沒順著這一點想下去呢?光源明明在自己這邊,但相應光色的燈,卻在兩個女模特後方——這不就說明,兩個女模特身旁其實是一塊鏡子嗎?
不,不對,說是鏡子,可是兩個女模特卻沒有倒影呀……
對於這個問題,第四句文案或許是一句提示,可麥明河卻不太懂了。
免責提示:您所見經過ps處理,請仔細甄別風險這可太不公平了。如果這句話是提示,應該用一種老年人也能看得懂的語言——哦,對,巢穴大概沒有老年人。
唉,那也不公平。她也不是自己願意跟不上時代的啊。
總而言之,這句話大意是在說,照片經過某種處理,變得跟真實不太一樣了,所以才提醒人注意甄別,是吧?
能有一種技術,把照片裡一部分東西自然地抹掉嗎?那可怪了不起的。
假設真有這種技術,既然鏡子在二人身旁,那麼觀眾看見的露出正臉的女模特,其鏡中映像應該是側臉才對。
既然留下來的是正臉,那被抹掉的就是鏡中映像了。
那麼“第三隻酒杯”是怎麼回事呢?“碰杯”或者“自飲”,也是左右隔間中,兩個女模特唯一一個不同之處。
麥明河在廣告宣傳詞、第一句“多重映像,擁抱可能”和第四句免責提示之間,來來回回地看了幾次。
認真想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沒事,”她一邊往馬桶上爬,一邊低聲對自己說,“沒事的。你想得挺全面了,再多的,也想不到了。哪怕閉眼瞎選一邊,還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選對了呢……不怕,這一輩子,再大風浪,不也過來了?”
她上了年紀之後,一個人生活,房子裡一日比一日寂寥空曠。
麥明河漸漸養成習慣,有時會問問廚房裡的鍋它今天想吃什麼,有時會給自己唱一支歌,有時勸自己對自己寬容些——不就是不小心把錢看錯了嗎,人哪有不犯錯的?叨咕幾句,心裡多少踏實一些。
巢穴再古怪離奇,它也得講理——哪怕講的是它自己的理。
麥明河像剛才一樣,踩住臺子,爬上隔牆。
女模特那張笑容凝固的臉,隨著她翻過隔牆、踩到另一側平臺上,也一點點轉了過來。
手裡酒杯依然遠遠向前伸著,女模特的臉已經從肩膀上滑了半圈;彷彿脖子是一塊正在融化的黃油,吃不住力,那張臉很快滑到了後背上方。
女模特離自己很近了,近得只要她雙臂向背後一折,就能把麥明河抓住。
麥明河一腳踩在臺子上,一腿還搭在隔牆上,饒是她自認挺沉得住氣,此時也不由怵了。
下一步,可就是要把腳伸下去,落在女模特背後了。
既是背後,也是眼前。
一人一——麥明河實在說不上來,女模特究竟算是什麼東西——在死寂裡,一動不動地僵持了十幾秒鐘。
慢慢地,麥明河將腳伸下去,踏在馬桶與牆體連線的部分上。
女模特的眼珠落下去,看著麥明河的腳,露出大半白眼球。因為她,不,它的眼球雖轉下去了,但眼皮依然撐得高高的,彷彿不會動似的。
同樣不會動的,還有那張微笑的、紅紅的嘴;一排牙,半隱半露。
太難受了,這個玩意離得太近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近的時候。
當麥明河爬下馬桶時,她就不可能不與女模特產生肢體擦碰了:哪怕她特地選了沒有衛生紙捲筒的一側,但是空間依然狹窄得只能勉強容下她而已。
她後背緊貼隔牆,深深吸進肚子,整個人恨不得在角落裡縮成一隻垃圾桶;女模特的臉依然吊在後背上,麥明河幾乎錯覺,自己能感覺到它的呼吸。
麥明河試著往外一擠,果然推碰到了女模特的肩膀,那顆腦袋跟著微微搖晃了一下。
沒事——不難受,也不噁心,不像上次被細長居民碰著時的感覺了——
麥明河干脆豁出去,也不看女模特了,咬緊牙、閉上眼往外跨了一大步,感到那具身體緊貼著自己,劃蹭過去——她睜開眼睛時,已順利走到了門旁。
她趕緊一側身,站在半開的門縫裡;直到這時,麥明河才回頭看了一眼女模特。
一隻手臂仍然筆直前伸,手中握著一隻玻璃酒杯,彷彿在等待與人碰杯。後腦勺上一簾淡褐色的長卷發,披散在前胸口。
抱著赴死的決心,與向死而生的希望,麥明河扭過頭,一步跨出了隔間門。
一片死寂中,她發現自己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