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柴司心想,他之所以能從那一天活下來,主要出於兩個原因。
第一,浮於半空的子彈突然加速,雖然一樣致死,但少了燃藥推進的高壓,從動能與速度上說,到底還是比不上真正從槍管裡出膛的子彈——假如那幾顆子彈是從十米之內一把手槍裡打出來的,那麼別說一個柴司,就算是三個,也躲不及被貫穿的命運。
第二個原因,是凱叔的示警。
在柴司還沒有看清山坡上情勢的時候,他已經先看見了柴司。
凱叔那一聲如果喊得晚了半秒,子彈再慢,也足以鑽入他的額頭。
聽見“趴下”二字後,柴司大腦將語言訊號轉化為行動所花費的那一瞬間,漫長得好像能夠裝下他的全部生命;三十年人生的厚度,僅有子彈擦面而過時,那一根汗毛的距離。
下一秒,他重重跌在地上,肩膀撞進反衝力裡,身旁草葉碎屑、泥斑土點被激得揚揚飛濺。
那幾顆子彈從柴司上方激射而過,像融化在了灰暗天空,再沒有傳來一點聲息。
……怎麼回事?
他來不及回頭看,撐著地面剛一抬起身,就聽見前方有人喊了一聲——“凱羅南在這裡,子彈!”
這句話隱含的意味,柴司立刻明白過來,一躍而起。
此時一片狼藉、遍佈屍體的山頂綠地上,斜斜歪歪停著好幾輛車,似乎是凱家獵人救援時開過來的,如今都被打穿了輪胎,開不動了。
他看不清那個說話的人,因為對方正位於十幾米遠外的一輛車後,只伸手朝半空中招了一下,喊道:“這兒!”
聽聲音,正是剛才叫他快點上坡的人。
幾顆懸浮於空的子彈,彷彿聞見血味、聽見召喚的猛禽,登時從空中俯衝而下、繞車半圈,一頭扎向那人舉手示意的位置。
“凱——”
他甚至還沒有把“叔”字喊出口,凱羅南的喝令聲就已壓過了他,仍是同樣的、救命的兩個字:“趴下!”
聽從他的命令,幾乎是一種本能了。
在柴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往前一撲的同時,他也從腦後再次聽見了熟悉的破空聲——剎那之間,他突然明白了。
剛才那幾顆擦面而過的子彈,並不會像平常槍彈一樣,收不住勢頭、打在別的東西上,迎來身為子彈的終局。它們一擊不中,就重新浮停在半空裡,直到柴司跳起身,它們才掉一個頭,又朝他腦後撲了上來。
……有人在控制子彈嗎?這個念頭浮入腦海中的同一時間,那輛車後傳來了肢體搏鬥的沉悶響聲,伴隨著低低一聲痛哼,似乎有人被子彈擊中了;緊接著,一具身體重重跌在地上。
柴司死死咬著牙,渾身肌肉都在發顫,總算壓住了自己、沒有再一次跳起來。
就算他運氣再好,一天之內躲過三次子彈也實在匪夷所思,他無法託大,認為自己下一次依然能躲過去——從柴司頭上衝過去的子彈,果然正如他料想一般,擊不中目標,就接二連三地停在了空氣裡。
它們明明可以俯衝下來,將地面上的自己扎個透穿,卻停住了……
也就是說,他剛才那一個下意識的念頭,果然是對的?子彈本身只是普通槍彈,無法靠聲音或體溫感應目標;否則它們不會放過躲在車後、或趴在地上的人。唯有當目標暴露於控制者的視野裡、或者當有人叫破了目標位置時,子彈才會聞風而至。
怪不得凱叔叫自己趴下——控制者本人並不在這一片墓地上,受地勢角度影響,他只能看見站起身的人?凱叔……
柴司迅速瞥了一眼遠處汽車,壓住焦躁,極力將情緒抽離出去。他以雙肘拄著地面,向前爬了幾步,終於看清了那輛車下的地面。
從車後倒在地上的那一具身體,裹著一件鮮黃色雨衣。
……不是凱叔。今天是達米安的祭日,那絕不是凱叔。
血液重新在血管裡流淌起來;緊緊壓在胸口裡的什麼東西,忽然一下鬆開了。
他沒有中彈;畢竟在他的活躍時期,凱羅南也是黑摩爾市裡數一數二的獵人。
然而還不等柴司鬆一口氣,卻見半空中至少有二三十顆子彈都動了——僅僅只是一個呼吸的工夫,它們已經像一群尖喙朝下、俯衝捕獵的飛鳥一般,紛紛砸上了車後那一片空地;車下半個穿著黃雨衣的身體受此波及,被雨點似的子彈打得搖搖擺擺、起伏震顫。
凱叔還在原地嗎?就在柴司差點再度躍起來、撲出去的那一刻,一個壓低的聲音恰好遙遙叫了他一聲:“別過去!”
他一轉頭,這才發現在前方不遠處,原來一直藏著一個凱家獵人——雨天來祭奠達米安的凱氏夫婦,在草地上立起了一把大型遮傘;那個名叫邁高的獵人正縮著身子、躲在傘蔭下的椅子後,手裡還握著一柄血跡斑斑的刀。
“你一站起來,那些子彈就會發現你,”邁高急急地低聲說道:“放倒一個黃雨衣之後,凱先生肯定清楚不能在原地逗留,應該沒有被子彈擊中——你不要貿然衝過去送死!”
柴司緊盯著那輛車後。
在陣雨般的子彈過後,車後空地上一時間沒了聲息;他看不見凱叔,也不能揚聲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