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司的面子真大。
原本他說要為自己牽線搭橋,麥明河還存著幾分疑:畢竟要見面的物件可是市長,自己只是一個尋常市民,約得又這麼突然,能真正見上嗎?
更叫她懸心的是,臨走前柴司說,市長今天要簽署一個福利住宅擴建專案,日程早就安排滿了,但麥明河不必擔心,他已打過招呼,只要麥明河拿著他名片去就行了。
就這樣?麥明河看著那一張鉛灰色名片,好像那是一個影視道具似的,對它都生出了不信任。
更別提她還得向市長兜售偽像了……萬一市長不要呢?她此前一心想著該怎麼把口紅拿回來,直到此時此刻,坐在市長秘書辦公室外的接待沙發上,才突然緊張起來:她又沒做過偽像銷售,哪知道該怎麼把一個東西推銷出去?
“麥小姐?不好意思,請你再稍等幾分鐘。”
秘書走進接待室,神情舉止穩重禮貌,不該說的話都沒說,但看她時,依然掩不住疑惑好奇:“簽署福利住宅擴建專案的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他現在在打一個重要電話,但他說會盡快結束的。”
為我儘快結束嗎?不能吧,還是看柴司面子上吧?當麥明河終於被秘書帶進市長辦公室時,她準備好的一肚子推銷話,登時全消散了一個乾淨,一句都想不起來了——因為她萬沒想到,屋子裡全是人。
門一推開,每一張臉都轉過來了。
穿著西服、戴著准入證和記者證、扛著照相機、拿著筆記本的一群男男女女,紛紛將目光投在麥明河臉上;在一個呼吸的工夫裡,室內充斥著靜默的疑惑。
“噢,你們來了,”
市長從桌後站起身,哈哈一笑。
其實不管笑不笑,他面上一直高高地鼓起著雪白肌肉;這一笑,只是把嘴角抬升進了肌肉裡,嘴角消失在肌肉投下的陰影中。
無論看多少次都無法習慣的一張面孔。
她曾在酒吧巷戰那一晚,短暫看見過一張類似“能面”——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就是韓六月。
如今市長脖子上也是一張“能面”了,但可能是因為能面底下的人不一樣,能面五官分佈、肌肉走向,也多少有些不同。
二者相同的,就是都叫人小肚子一陣陣發涼。
但除了麥明河之外,辦公室裡每個人都很自然,好像這就是人類應該生有的面貌。
“這是我一位朋友,”市長向四周的記者律師們交代了一句,大步走向麥明河,笑眯眯地朝她伸出一隻手:“柴司說的那件東西,你帶來了?”
哪怕他是想直接把東西拿過去,都比眼下這種禮貌握手強。
在一屋子人的目光之下,麥明河硬著頭皮,讓他攥了攥自己手指。
“是的,我帶了。”她仍有點回不過神來,答道。
總不會是要當著這麼多人……
“太好了,”市長奧連弗·邁森點點頭,笑著說:“那麻煩你在這兒等一等。簽署過程很快,我再回答幾個問題,就可以談咱們的事情了。”
“我改天再來也可以的……”
“不不,不不不!”
奧連弗·邁森立刻把頭猛搖起來,好像頭顱要脫體而飛。“越快越好,刻不容緩。你就在這屋子裡待著,哪裡也別去。如果不是簽署釋出會早已定好了,我甚至還想先把咱們的事情辦了呢。”
他用一雙氣孔看著麥明河,燈光照在他的頭頂,陰影落在雪白起伏之間。
他的聲音,卻仍像是一個合格的政客,洪亮自信地打趣著自己:“看在我這麼積極的份上,請你給我行個方便,就在這兒等著吧,好嗎?”
原來是怕自己臨時改變心意,帶著口紅走了……
巢穴既然讓她找市長賣口紅,果然不是空穴來風的。
秘書給麥明河找了一張椅子,她坐在角落裡,看著室內眾人各就各位:市長坐在桌後、擺好姿勢,在眾人環繞之下,拿起一支筆,唰唰地在檔案上籤下名字;閃光燈啪啪作響,光打在麵糰一樣浮腫發泡的白臉上,虛弱無力,彷彿被臉皮吸進去了似的,泛不起反光。
她第一次親眼看見政府高層的事務運作,卻只覺得一切都太怪了——就像是一張拼圖裡,有一塊不是拼圖圖片,而是往空兒裡硬塞進了一塊嚼過的口香糖。
與周邊拼圖形狀確實吻合接壤了,卻總不是那麼回事。
“請問,為什麼福利住宅選址不在市郊,要選擇在黑摩爾市市內做改建呢?”
問答環節中,一個記者提出的問題很尖銳。
“目前計劃中的最高成本,就是福利住宅選址的土地收購金。同樣一筆資金,如果在市郊選址興建住房,可容納的人數會遠高於現在這一個計劃。請問奧連弗先生,你下這一決定的理由是什麼?你對於避免暗箱交易、資金濫用一系列問題,作出過哪些努力?”
儘管問題尖銳,但市長似乎也是有備而來的。
他翻開一份檔案,流暢地報上了一系列資料,包括低收入群體的人口資料、地區分佈、教育前景、就職比例、地皮價值等等。
最後,奧連弗市長近乎深情地說:“……我不希望這個專案變質,讓它最終變成一個把低收入群體驅逐出黑摩爾市的途徑。讓他們遠離黑摩爾市的資源與機會,只會把福利住宅區變成貧民窟。我希望能彌補階層收入的差距,給低收入群體一個在黑摩爾市繼續正常生活、工作、受教育的立足之地。”
別說麥明河,就連提問記者似乎都對這一答案很滿意。
如果不去管奧連弗的臉是怎麼一回事,他這個市長倒是當得稱職——麥明河的公寓已經租了四十年,租金至今仍然是四十年前的數字;可是她與海蘆葦相識不過幾天,已經從邊邊角角里感受到了租金房價壓在年輕人身上的沉重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