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繡著露骨紋樣的錦被,凌亂的衣衫,傾倒的水盆……無不昭示著此地的屬性。
夜半冷風灌入軒窗,宋長老猛地坐起,一手死死捂住心口!
他雙目暴突,面頰潮紅,彷彿一張無形的鐵網狠狠絞緊了心臟,越收越緊。呼吸變得如同破敗風箱般急促艱難。
他掙扎著探向袖中藥瓶,塞子剛拔開,“叮”一聲脆響,瓷瓶墜地。
氣息,也隨之斷絕。
畫面驟然切換至雲極天宗景象。紀不言不忍再看,猛地將玉心鏡面扣下,聲音沉痛:“醫修已驗明,乃……過度興奮所致。他這一生,除卻此疾,也算俯仰無愧天地了。”
沉默在堂內瀰漫。良久,紀不言才又道:“此事還望二位守口如瓶,為宿尺,留一分身後體面。”
謝執白神態似乎並不震驚:“這是自然。”
眠燈卻久久不語,她的思緒彷彿還停留在那玉心映出的最後一幕——
那是何地?為什麼身邊兩個人神色都看起來不太對勁?不過,應當不是個體面的地方。
直到紀不言壓抑著咳嗽了一聲,她才抬起頭,聲音不高,卻蘊著冷靜:“紀長老,宋師傅並不是死在這裡。”
她甚至沒有用任何揣摩的詞語,直截了當地斷定了這件事。
“據《山堯錄》記載,天地之間,有蟲焉。其能自耳後竅穴,潛形而入,直抵心府,遇者驟斃若暴疾。其名曰焦蛉,實乃至兇至詭之孽物也。”
眠燈面不改色地看向紀不言,說出的話令人震驚:“焦蛉留下的傷口紅中帶紫,而我今日仔細觀察過,宋長老耳後,正有那樣一個不起眼的傷口。”
此話如一記驚雷炸響,震的紀不言身心俱顫。他一直認為宋宿尺是死於風流韻事,故羞於尋找真相。
如果,真是因為焦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試圖穩住心神,但聲音已然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僅憑一個不起眼的傷口,又豈能妄下定論?!焉知那不是蚊蟲叮咬?”
“傷口只是推測。”眠燈語速平穩:“不過錄中後敘記載焦蛉越七晝夜,盡噬心元,化蝶破胸。”
“七夜?”紀不言皺眉沉吟,“今夜正是第七夜,只是我已命人送他回鄉安葬,現在恐怕是來不及了。”
“雀奴。”
謝執白站在他身後,突然吩咐狐狸:“速去攔截棺材。”
狐狸輕巧地從椅子後探出頭:“先生,那些人恐怕不會聽我的。”
謝執白伸出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掌心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巧的玉牌,非金非玉,刻著繁複雲紋。
“有此令牌,雲極天宗弟子無人可抗令。”
那枚象徵著雲極天宗最高許可權的令牌,被他隨意一拋,在空中劃過一道微不可查的弧線,帶著清越的玉鳴聲,穩穩落在狐狸懷裡。
好東西。眠燈眼睛亮了:“我也去!”
謝執白歪了下頭,認真道:“雀奴日行千里,並非常人可及。而且……你不是剛剛說要回去自行調理嗎?”
眠燈笑容倏地消失。
她眼睜睜看著那隻抱著令牌的狐狸,心虛又敏捷地從面色鐵青的紀不言身邊“嗖”地一下竄了出去,眨眼間便消失在殿門外。
雖說不能讓旁人看到宋宿尺的臨終前的樣子,但又不能跟一隻狐狸計較。紀不言疲憊地揮手:“聞燈,你先回去靜養。倘若你所言不虛……灑掃之期減為七日。”
眠燈:“……”
還以為有什麼稀罕的獎賞呢?就這?就這?
浪費口舌。
離開明鏡臺時,謝執白倒也未提及庫房之事,眠燈也裝聾作啞。
天際依然飄飄搖搖落著雪,眠燈沿著山道回到聞燈那又破又舊的房間,倒頭就睡。
折騰了一夜,外面風雪紛揚,眠燈恍恍惚惚間,竟覺得有人燃起炭火,忽然暖和起來。
突如其來的溫暖,讓她陷入更沉的夢裡。
她夢到十四歲那年,也是一個溫暖的春日。
有人踏著粼粼水波而來,如同掠過水麵的飛鳥。寒光一閃,她那把視若珍寶的小劍便如同脆弱的樹枝般,被來人輕而易舉地斬斷。
少年逆著光站在她身前,長劍鋒銳,劍刃映著抽芽的柳枝,晃晃悠悠拂過湖面。
“我已贏了你。”少年的聲音清冽,如同碎玉,“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息衡劍君在哪裡。”
少年一身素衣,微微側頭看她,身形瘦削,眼瞳烏潤,唇色殷紅,顯出幾分與春日格格不入的疏離冷漠。
她那時候還不知道,這是她未來的師兄謝弈,更不知道,自己日後會死在這把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