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濟南是一省之精華所在,阻攔賊兵北伐的要塞,靠近大運河的軍事重地,又有德王、衡王兩藩暫避,但有些許差池,整個北方局勢必定糜爛。
有人登時埋怨,當初就不該把話說的太真太滿,叫聖上以為紅巾賊旦夕可滅,就應該陳情難處,嚴明地方缺兵少糧,多留籌備一些時日才是。
聖上以為背嵬賊與紅巾賊改旗失和,互相競爭,船隻糧草都斷了運輸。
紅巾賊之所以拼命搜刮魯東,便是因為分家之後“糧草緊缺”。
聖上以為兩部反賊可各個擊破,便著兵部催促他們數次。眼見他們遲遲不動,便派來監軍粗暴干涉指揮,分明是擔憂前線將帥“養寇自重”。
楊文嶽本打算一鼓作氣殺入青州,到時候魯東計程車紳群起相應,內外夾攻,這紅巾賊縱使悍不畏死,也擋不住多面圍攻。
誰料天不遂人願,賊兵一再突破“優待士紳”的底線,連粉飾的名義都不找,隨意尋了一批奸民誣告良紳,就像砸碎瓜果一般,將數十家大戶屠滅。
這下好了,沒了士紳接應,先鋒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楊文嶽等人甚至不清楚敵兵主力殺往何方。
憂心忡忡的“退守派”主打一個遇事縮頭,六萬餘大軍稍有不慎就可能全軍覆沒,誰也擔不起戰敗的責任——
眼下聖上被“遼東之亂”逼得日漸瘋癲,不斷打著“清查貪腐”的名義搜捕堂上高官。他們可不想變成下一個。
當然,他們最怕的是落到紅巾賊手裡——士紳被折磨、處決的慘狀早就添油加醋地傳遍山東。
“退守派”怕兵敗被折磨,“主戰派”卻持反對意見。
眼下不過是先鋒受挫,便把六萬餘大軍全數撤回,豈不是給賊兵漲士氣?不把賊兵一鼓作氣打垮,賊寇哪會輕易退走。
到時候還要跟陸文錦一般,帶著藩王一路潰逃,丟了濟南,再丟運河沿途重鎮,最後一路敗退到北京,跟聖上一同被賊寇俘虜,還是護衛陛下逃往江南,跟奪取北方的反賊隔江對峙?與其到時候丟掉身前身後名,不如現在就解散軍隊,各自散去謀求生路吧。
說不定反賊奪取天下數年後,便忘了今日諸君在此與他作對。
如若不願投降,更捨不得身上的官袍,那就接著打。
區區數千賊寇先鋒怕什麼,六萬餘官軍壓過去包圍賊寇盤踞的青州城,逼迫賊軍與己方決戰。
再說賊寇屠戮良紳,倒行逆施,就像沒見過世面的孩童一般,對官員豪紳習以為常的“陋規”深惡痛絕,眼睛裡揉不得半粒沙子,彷彿要把天下的官僚士紳都殺絕才干休,完全不懂中庸之道。
可謂是失道者寡助,沒有北方各地計程車紳支援,區區紅巾賊如何能做天下之主,治理好這偌大的國家?某些膽小者所言“賊寇可敗十次百次,官軍卻只能敗一次”的說法簡直荒唐。
大量士紳已被反賊逼得慷慨解囊,一改往日的吝嗇短視。
原本固步自封的“士紳小圈子”正在聯合起來。
這哪裡是反賊奸民勢大,分明是官軍更有打贏此戰的底氣,民心所向的是朝廷,是大明!奸民之心不配稱作民心!
他們這些國家柱石就該讓反賊看看,亂臣賊子的下場只有身死族滅。
楊文嶽也知道兩派人的爭論都有道理,但他的主意就像屋內陰晴不定的氛圍,遲遲無法下達前進還是退守的決心。
他總覺得這股賊寇與他剿過的闖賊、西賊不同,有種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怖氣勢……
楊文嶽與眾人商議間,忽然聽到親兵來報:諸葛爐發現十里開外出現敵兵。
楊文嶽心中一凝,不是三十餘里開外的探馬回報,也不是附近各縣的塘兵警示,而是城中升起、只能查探十餘里的“諸葛爐”報信?楊文嶽趕忙領著一眾高官前往牆頭。
賊兵奔走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就出現在縣城外四里。
千里鏡懸在眼前,楊文嶽發現反賊皆是騎兵,約莫一兩千賊寇。
賊兵武裝齊全,一人三馬,刀劍長矛一應俱全,還有長短不一的鳥銃盾牌,馱馬的左右背囊飽滿,似乎塞滿了糧草與備用兵器。
楊文嶽見狀心中驚呼,這裡可是官軍主力集結的大本營!
賊兵是如何長驅直入,抵達此地而不觸發塘馬警戒,又是如何精準發現這裡是官軍主力的?在一望無際的戰場上發現敵人的主力,不亞於在湖泊中一把抓住一根細針,就算把兵力散開四處尋覓,層層情報回傳也要相當久的時間區分“真偽”。
換做是一般軍隊,楊文嶽坐擁數萬兵馬,各部騎兵集結起來也有上萬,怎麼說也要調兵應戰。
可賊兵不到兩千人便敢抵達城下,身後必有依仗之物。
難道是後方跟著賊兵主力大軍?
楊文嶽趕忙望向更遠處,確見一片稀疏的林子揚起滾滾煙塵,數十面旗幟在塵土中攢動。
賊兵主力暗藏在後,只待官兵出兵,便前後夾攻?還是假裝設有埋伏,實則叫人投鼠忌器?派兵出城討賊,靜觀賊變的爭議再次上演,兩種爭論恍若兩把尖刀直刺楊文嶽雙耳。
“肅靜!”楊文嶽低喝一聲,旋即說道,“傳令下去全軍戒備,且看賊兵有何圖謀。”
楊文嶽想了想,又追加一句把一窩蜂與重炮抬上牆頭來,以防賊軍主力隨後就到。
只見賊兵抬手向上拋去,一張揉皺的黃紙騰著東南風飄向縣城。
不知怎的,二三百賊騎忽然策馬脫離隊伍,裹挾著塵土奔向縣城。
賊兵難道是想陣前耍威風?楊文嶽登時瞥了一眼身邊武將,後者心領神會,吩咐附近的鳥銃手填好彈藥。
槍管裝填的火藥沙沙聲響起,楊文嶽扭頭看去,發現少許制式不同的“鳥銃”。
粗壯的銃管與尋常鳥銃不同,是名為大鳥銃、斑鳩銃的重型火繩槍,可打一百來步的敵兵,更有火石擊發的“自生火銃”。
只是工匠製作的銃管質量不佳,以上兩種火器僅有少量列裝,基層士卒都喜歡更為皮實的火銃與三眼銃,或者不易炸膛的普通鳥銃。
就在賊兵靠近牆頭之際,楊文嶽低喝下令,“開火!”
一聲令下,數百名銃手扣機射彈,然而一陣白煙散去,僅有十餘名賊兵落馬,甚至有一半人一息後還能穩當站起。
楊文嶽暗罵這些火器真是不堪用,二百多步射敵竟是半成敵人都打不死。
賊兵勒馬停在二百餘步的位置,旋即調轉馬頭與牆體相交,倒像是刻意與風向平行。
一名賊兵眯著一隻眼,平舉的右臂崩得筆直,豎起的大拇指像是在給楊文嶽點贊。
“這是何意?”楊文嶽沒來由地詢問四周,肉眼中的賊兵已然無法分清五官,勉強可分辨衣物顏色。忽然有人搭腔道,“這是賊兵的單目測距法,可辨敵我相距多少步距。”